1林野租下那间带露台的公寓时,中介含蓄地提醒她:“之前的租客都没住满三个月,
也许是海风太潮湿了。”她只是笑笑,付了半年的租金。行李箱里除了几件衣服,
全是书和稿纸。作为一名自由译者,她早已习惯在不同的城市间迁徙,
像候鸟寻找适宜的栖息地。这次选择海边的公寓,或许只是因为厌倦了内陆的干燥。
搬来的第三天,很不幸又很幸运台风来了。天空在午后彻底暗沉,
海浪的咆哮声越过堤岸传来。林野刚拆开最后一个纸箱,把书整齐地码在靠墙的书架上。
她蹲在玄关处,正将行李箱里的洗漱用品取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几乎被风声淹没。开门时,风雨裹着一个身影闯进来。女人穿着湿透的藏青色风衣,
发梢不断滴水,下颌线绷得极紧。“抱歉,”对方递过来一把断了柄的伞,“风太大,
伞骨刮到你家阳台护栏了。
”林野的目光从断落的伞柄落在她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又像是旧伤愈合后留下的痕迹。
这痕迹让林野想起自己左手腕上那道类似的疤,那是她十七岁时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留下的。
“进来擦擦吧,”林野听见自己说,“这台风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女人没有客气,
脱下风衣搭在阳台栏杆上,露出里面烟灰色的针织衫。领口松垮地滑到肩头,
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上面缀着一颗小小的痣。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刚想点燃,
又想起什么似的收了回去,指尖在烟盒上轻轻摩挲。“我住隔壁,许潮生。”“林野。
”林野递过一条干毛巾,目光落在对方风衣口袋露出的半截速写本上,“你是画家?
”许潮生抬眼时,林野看见她眼底有片很浅的蓝,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水洼:“算吧,
不过我只画海。”对话到此为止。许潮生擦干头发后便告辞离开,
留下那把断了柄的伞靠在墙角。林野将它捡起,发现伞骨断裂处缠着几圈透明胶带,
显然不是第一次坏了。2那天之后,两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林野的工作日夜颠倒。
作为自由译者,她接了一家出版社的系列小说翻译,每天对着电脑敲到深夜,
只有凌晨时分才会到露台上站一会儿,看远处海面上渔火的微光。
她总在凌晨两三点听见隔壁传来翻动画具的细碎声响,有时是画笔掉落的清脆声,
有时是画板被移动的摩擦声。而许潮生则总在清晨出门,背着那个略显陈旧的画板,
沿着海岸线往东走。傍晚归来时,她的风衣上总是沾着咸湿的海风,偶尔会敲林野的门,
递过来一罐冰镇的啤酒。“今天浪好看,没忍住多待了会儿。”她总是这么说,
然后转身回自己屋子,不多停留一秒。她们的熟悉是从一罐过期的牛奶开始的。
那是个雨后的早晨,林野打开冰箱,发现前天买的牛奶已经过期。她懊恼地拿出瓶子,
却不小心滑了手,玻璃瓶在厨房地砖上摔得粉碎。她正蹲下身收拾碎片,门被敲响了。
许潮生端着一杯热牛奶站在门口,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显然是刚洗完澡。
“听见你在厨房摔东西,”她说,“猜你没早餐了。”牛奶是温的,刚好能入口。
林野捧着杯子,看着许潮生靠在门框上点烟,烟圈飘到她发梢,又被穿堂风吹散。
“你好像总在抽烟。”林野没话找话。“戒过,没戒掉。”许潮生弹了弹烟灰,
烟灰轻飘飘地落在门外的脚垫上,“以前有人管着,后来没人了。
”她说话时盯着林野的手指,那上面戴着枚银戒指,是林野母亲留下的遗物。
林野没有问“没人了”是什么意思。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空白比答案更沉重。
她只是抿了一口牛奶,感受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谢谢你的牛奶。”许潮生点点头,
转身离开。她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像是随时会被海风吹走。
真正靠近是在一个月后。林野翻译的稿子出了问题,出版社编辑打来电话,
语气严厉地指出她有多处误译,要求一周内修改完毕。那是她接手的第一个重要项目,
如果搞砸了,以后很难再接到类似的工作。她对着电脑屏幕哭了半宿,阳台门没关严,
被晚风吹得吱呀作响。许潮生就是这时进来的,手里拿着支没点燃的烟,看见她通红的眼睛,
愣了愣,把烟塞回口袋,从身后拿出个速写本。“给你看个东西。”本子上画的全是她。
有她蹲在玄关收拾行李的样子,有她趴在阳台栏杆上喝咖啡的侧影,
还有她深夜对着电脑打字时,屏幕光落在脸上的模样。最后一页是幅彩铅画,她站在海边,
风把头发吹起来,身后是翻涌的浪花,画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林野的头发,比浪花软。
”林野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委屈。她抬头看许潮生,对方别开脸,
耳尖泛着淡淡的红。“别多想,就是觉得你……好看。”那晚,她们睡在了一起。
没有预想中的热烈,更像是两片偶然相遇的云,在夜空中轻轻相拥。许潮生的动作很轻,
仿佛林野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的手掌隔着薄薄的睡衣,轻轻贴在她的后背,一下一下,
缓慢地抚摸着。那动作不像情欲,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后蜷缩起来的小动物。林野的脸埋在许潮生的颈窝,
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首先是淡淡的烟草味,并不难闻,像被海风浸透了的旧书页。
然后是更深处、更恒久的栀子花香,咸涩而清新,仿佛她的肌肤之下,
就藏着一片永不宁静的海许潮生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温热而规律。她们的身体贴合着,
中间却奇异地保留着一线克制的缝隙。林野能感觉到许潮生针织衫下锁骨的形状,
以及她揽在自己后背的手臂上,那微微紧绷的肌肉线条。一切都很安静,
只有窗外隐约的海浪声,以及彼此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偶尔,许潮生的指尖会无意识地,
极轻地划过林野的脊椎骨,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那触碰转瞬即逝,带着一种试探般的犹豫,
仿佛在触碰什么既渴望又畏惧的东西。林野没有动,只是更深地埋首,
用额头顶着她温热的皮肤,像一艘小船,暂时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在这个被海风与往事填充的房间里,两个孤独的灵魂,以一种近乎笨拙的姿势,
分享着这个沉默而漫长的夜晚。。事后林野才想起,许潮生的家里并没有栀子花。
3关系确定后,日子变得柔软起来。林野会在许潮生出门前,
把她的画板擦得干干净净;许潮生则会在傍晚带回新鲜的海鲜,笨拙地在厨房煮海鲜粥。
她们会并肩坐在露台上,分享一罐啤酒,看夕阳沉入海平面。林野偶尔会翻许潮生的速写本,
看到里面夹着一张旧照片:穿白裙子的女孩站在栀子花丛前,笑容灿烂,手腕上也有一道疤,
和许潮生的一模一样。“她叫苏栀。”许潮生在她身后说,声音很轻,
“我们一起在海边住了三年,她喜欢栀子花,说等攒够钱,就开家花店。”林野没问后来,
许潮生却主动说了下去。苏栀有哮喘,三年前的台风天,为了抢回被风吹走的画稿,
哮喘发作,没等到救护车。“那天我要是在家就好了,”许潮生的声音发颤,
“我不该去买她喜欢的栀子花茶,不该让她一个人……”林野转过身抱住她,
才发现许潮生的后背绷得像块石头。原来她手腕上的疤,
是那天疯了一样用拳头砸门时留下的;原来她总在台风天失眠,
是因为过不去那个坎;原来她画的每一片海,都藏着对另一个人的愧疚。
林野以为自己能治愈她。她在阳台种满了栀子花,在许潮生的速写本上画满笑脸,
在她失眠时抱着她念翻译的故事。可有些伤口太深,不是靠温暖就能填平的。
第一次争吵发生在苏栀的忌日。林野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市场买了新鲜的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