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笨拙的跳下马背,踏着这片陌生的土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冰冷,没有一丝丝暖意,我不由的皱了皱眉。
他笑着附耳对我说:
“念月,这是南陵,我的封地。“
以前听狼王爷爷说,人类生活的地方繁华无比,人烟旺盛,可走过了这一路我却只熙熙攘攘看见了数十个人,路边的摊位上连看摊位的人也没有。
一阵秋风刮过,撩拨着我紫色的裙摆,让我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他停下来指着眼前棕红色的雕花红木门笑着对我说:
“到了,便是这儿了。”
他自顾自的敲开府门,迎面来的是一个穿粗布麻衣的老奴,看见阿昕安然无恙面上喜色难掩,含泪反应了半晌才扑通一声跪地:
“世子,你可回来了。”
世子?
一时间我的脚下好似灌了铅一般挪不动半分,脑子里霎时间空白一片。
从我救下他后从没问过他的身世家族,更是不知道他被人追杀的原因,我才知道,他是人族容氏王室,狼族世仇。
他笑着抚慰好老奴伸手示意我过去,我不可置信的盯着他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口腥甜涌上,我扑通一声扑倒在石狮子身上。
狼王爷爷口中那场毫无人性的杀戮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看了他一眼,下意识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半步,用手挡住了他的脚步喝道:
“你不要过来!”
“为什么?你怎么了?”他朝我伸出手焦急地问道。
我双目猩红愤愤地道:
“我是狼山的人!”
我推跌跌撞撞地退下了台阶:
“我本是狼王,若知你乃王室后裔,自当不会救你!”
我发觉自己的身体颤了颤,眼泪在眶中打着转,一股热血涌上头,狠狠地朝着他拉扯着我的手腕咬了下去。
一时间有侍卫从四面八方把我围住,我张着血淋淋地嘴巴,嗓子里发出嘶哑的狼嚎,有个侍卫想杀了我。
阿昕一边捏着滴血的手腕,一边痛心地看着我喝到:
“不许伤到她!”
我用肩膀撞开了人群,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我哭着大声吼道:
“不许跟着我!”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很多,清楚我已无处可去。
人族王是对狼族做过的种种,我再清楚不过。狼族于我有恩,我竟救下了世仇后裔。
6
入秋后的夜里寒气刺骨,我被人追赶到山脚,蜷缩在一处山洞里迎着月光用力拿草皮擦拭着满手的血。
可我发现无论怎么用力,都不能将它擦干净,那十只用凤仙花汁染过甲片与鲜血混做一团,已经分不清了。
我越是努力的擦拭双手,它就越是肮脏,泪水混着血滴落在潮湿的草地上。
这双手像只赶不走梦魇般纠缠着我:
我朝着自己的双手狠狠地咬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我提着自己一双血淋淋的手走进泛着金光的湖泊,一步一步的往深处的水域走去,杀了那么多人,他不可能放过我的。
多年后的深宫庭院里,我依旧记得他曾说过一句话。
他说当年他见我被水吞没,便失了理智的跟着跳了下去,在水里找了好久才将不通水性的我捞上岸带回了府,他还说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间,不能让我死!
我承认我忘不了,可我一点点也不想将这些记在心里,如果世间真有忘情水,要我饮多少我都愿意!
为了救我他呛了太多水,旧伤复发,一上岸就晕睡了过去,随从们趁着我虚弱随即将我关在王府湿冷的地牢里,空荡荡的地牢就只有我和两名狱卒,他们只敢远远的交头接耳,都不敢拿正眼看我,仿佛多看我一眼我就会吃了他们似的。
思绪未落,门外有人开口:
“去,打开门为她上药!”
我一听便知是他来了。
狱卒噗通一声跪倒一地“殿,殿下,卑职,卑职不敢!"
他们都怕我。
我一边用牢房里的稻草擦拭着我血肉模糊的双手,一边不卑不亢的道:
“不如你现在将我杀了,免得哪日我心情不好,又伤了你!”
话音未落,鼻尖只闻一阵腥味,绕在耳畔的只有“咔嚓咔嚓”脖骨被生生扭断的声音,我心头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门外被扭断头骨地的两名狱卒,下意识的捂住了嘴。
继而对上阿昕云淡风轻的脸,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将我整个人吞没,我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敛了敛神色,一本正经的依靠着牢房里脏乱的墙壁坐着。
他不以为然的笑着吩咐人处理了尸体,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不疾不徐道:
“我们从来都是同样的人,我不介意让你看见最真实的我!”
他脸上露出一抹读不透的坚定,小心翼翼地拉过我血淋淋的手认真地轻撒上了一层药粉,他一边替我包扎,一边看着我的脸一字一句的说:
“他们逼我杀你,是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当初不顾性命救我出狼山的你,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没有人可以随便伤害你……”
他将剩下的话掩于唇齿之间,只是轻轻的伸出手臂将我冰冷的身躯圈进自己的怀里,俯身吻上了我干涩苍白的唇,一股子浓浓的屈辱感自我胸膛中蔓延,我奋力的挣扎着用手捶打着他脊背,我狠狠地咬破了他唇瓣,一股子腥甜在我口中蔓延开来使我变得格外清醒,我承认那一刻我妥协了,我放弃了挣扎继而轻轻的攀上了他的肩……
没有朱帐罗曼,没有红烛喜袍,亦是没有外界一人的祝福,我们便在那潮湿脏乱的地牢中有了夫妻之实。
次日一早,他打点好一切,用大氅遮住怀中的我迎着众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世子府中的嘉诺树生的匆匆郁郁,忽而一阵秋风起,吹的树叶籁籁做响,将我露在外面如瀑般的长发吹的凌乱,就像我此刻的心一般无从打理,他是在用一种旁人无法反驳的方式来宣告我们之间的关系。
在他将我放在床榻上时,我反手勾住了他的脖颈,眸色一改往日的死气对着他笑:“为什么唤我念月?”
“月亮代表故乡,你想的我都明白。”他轻叹了一口气,退下身上的大氅。
“那,我唤你做什么?”此刻我站着,我们柔情尚未消退,问出了我数日纠缠的问题。
耳根处一热,是他长指在轻轻摩挲,颤了颤身子假装一本正经听他听说了两个字:“容昕。”
容姓是当朝王族祖姓,我不禁收回了难得的笑意。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顾忌,苦笑着道:”念月,我我并非容氏一族亲生。
我乃先帝手下一员大将傅昕之子,当年只因先帝出征南疆时在沙漠中遇了沙匪,父亲为先帝挡下一刀,立下汗马之劳。
前朝太后怜悯我娘怀着孕失去了夫君,我爹又是为了救她自己的儿子而死,便认了当时怀着我已将临盆的母亲做义女,赐号’青念公主’”。
他顿了顿将我揽入怀中:“我母受封后四日有余便生下了我,后因产后气血不通又逢父亲失尸身下葬,一时郁结于心,不治而亡。”
我急忙掩回他的话语:“对不起!”我含着泪对他说:“有些痛心的事不提便罢了,今后的日子有我陪着你走下去!”
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我们竟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7
阿昕接到暗探通知前往漠北商讨政事,是在两个月后。
一向不问政事的我,在得知他要即将离开的前一夜才知晓原来他早已受腹背之击,前有幼帝太后忌惮,后有陶氏丞相苦苦相逼,他们一方怕他养兵造反,另一方想杀了他灭了幼帝的左膀。
“阿昕,你在漠北养了兵,训了军队是吗?”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是。”他没有丝毫迟疑坚定地回道。
“那,那时在狼山追杀你的是谁的人?”我又问。
“陶丞相骗我说幼帝病重,假传圣旨诱我入城护驾,说是免得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原是想为我扣个造反的名头,好让我与皇帝打的不可开交时坐收渔翁之利,却不曾想叫我半途识破,便无奈之下因担不起假传圣旨的死罪故不惜烧山也要逼死我。”
他话到此处悲愤难忍,厉声道:“他逼死我无数弟兄,他们都与我共患难,如今却……”稍微缓了缓情绪又坐下扶额道:“总之,我不会放过他!”
我说:“人人皆知,涅起皇城有个贪玩的小皇帝,受人蛊惑喜好杀戮,别人都冷眼看着,丞相陶庚也是恨不得多填几把柴,让这火烧的更旺。”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我接着说:“或许那次你就该拿着假旨背水一战。”
我坐到了他身侧扶着他的背,眯着眼睛看着高悬在堂上的佩剑认真的问道:“阿昕我今日问你,你内心深处可是也想阻止幼帝暴政?”
他似乎是不敢相信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打量了我一会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不可置信的问:“念月,你说什么?”
他目光瞬间如刀般凌冽,让这深秋的夜都为之稍显温和,可我并不害怕,我或许以前并不了解他,可自从他为我杀死那两个狱卒开始,我就知晓他心中有着平时不显人前的狠厉。
我扳过他的脸,四目相对间我笑着一字一句的问他:“若是你想的,我愿付出我的一切乃至生命帮你得到。”
他愣住了,继而却又用一抹笑意替代,我接着道:“这次,我陪你一同去漠北吧!”
他旋身而起,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光,比光还灼热的光,可很快立即被一丝一闪而过的克制代替,他紧紧地拥上我,有些悲伤地道:“这才是我的狼女,我的念月啊!可是,只要皇室一脉还有一丝血统在这个世上,我都会拥戴他!”
“为什么?”我挣开他的怀抱问。
他笑了笑,用力把我重新扯到他怀里说:“总之,我不会,我有我的道理,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我不想你因此受到半分伤害。”
一夜无话。
8
漠北的冬日要比狼山更冷,记忆中他总会紧紧的牵着我视察军队训练,在闲余的时日里教我习武骑马,我们会带兵一起去剿杀匪,偶尔流血受伤也是难以避免的。
在外他是漠北新部的首领,在我面前他却只是那个唤我念月的少年,他在外人眼中是个杀戮成性,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领头人。
他们信仰他,敬他,愿意跟着他干出一番功绩,可又有谁会知道深夜里他痛的说不出话时,紧紧的抱着我瑟瑟发抖时的模样有多让人心疼。
那时打完胜仗后回到营中,我曾再次提议他出兵闯入孽起皇城,一举夺下帝位,免得妖相钻了空子,百姓便更加苦了。
他当时沉默了好久好久没说一句话,直到几杯浊酒下肚,他才带着微熏的醉意,似有意又是无意的问我:“阿月,我们不走了,就在这里可好?”
他见我久久未答,便又笑着说,等我带着兄弟们剿完了沙匪,我们便在此处建立一个王庭好好生活,可以吗?”
我神情一顿,毫不留情的泼冷水:“孑然一身漂泊流流离是你收留了我,我自是没有说话的资格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甘心,只是没来由的火气涌上心头。
他亲自为我倒了一杯香茗,好脾气的解释:“我这半生都是孤家寡人没有牵挂,可如今有了你,我便不再想去争抢什么。我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他取下桌上的配剑,反复的摩挲:“刀剑无眼,我怕从此我又会是一个人,我也不想丢下你一个人,你可懂?”
“我不懂,我只知道成王败寇,败了就要如同过街老鼠般苟且!”说话间,我已经出了帐子。
“他们说,你是为了狼族复仇才愿意留在我身边,跟我来了漠北的!”身后是他的声音。
我闻言愣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开,一句话就足够让我的心凉了半截,强忍着泪水转身钻进了另一个帐子中,一夜无眠。
那夜我们分账而眠,我明知他是受人谗言才会一时没了理智说出那样的话,军中一直有声音说我之所以选择来漠北鼓动阿昕叛变是为了给涅起的狼族报仇,我从来都是自动忽略,因为我觉得我们夫妻同心,他会懂得我的用心不会那样复杂,我只是不想百姓受苦,有和我一样的孤儿一生下来就被丢弃!
可我还是因此陷入无尽的纠结中,难道我就真的没有半分私心是为了狼族吗?
自此我同他就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仿佛只有徒手凿穿它才能使我们回到以前的模样,血红夕阳映红了戈壁滩的沙土,巡逻的将士时不时的从他帐中进进出出,偶尔也会有几匹快马风尘仆仆的赶来,我大概猜测是他安插在皇都的暗探又带来了什么消息。
我只以为他是在逐渐垄断皇都与大漠的联络,心里难免落寞,此生我怕都是无法再回去了,再也无法见到狼群。
他自从那夜之后便忙的天昏地转,可我是曾是狼王,亦是过过苟且偷生的日子的,我深知,只要我们一日不将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日便会过得心惊胆战,不得安宁,我是不甘心的。
那夜我在深夜睡梦中被惊醒,我梦见他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被人一刀正中胸膛,睁着眼睛喊我的名字。
我掀开被子顾不得穿鞋,迎着冬日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他的帐中跑去。
顷刻间,帐外的空气大面积的凝结,再崩开成为了漫天的细雪,营地周遭有几个士兵稀稀落落的站着岗,我指着主帐问道:“主上人呢?”
身子一轻我便轻飘飘的跌倒了,倒在黄沙中蜷作一团,恍惚中有人将我抱起,身上的盔甲硌的我生疼,我没了意识瘫软在他怀里,指尖轻轻的抠着他战甲上的配饰。
不远处火盆里的木炭爆出点点火星,不舞刀弄枪的他褪去一身战甲,玄袍加身,如磐石般不可摧毁的气势一览无余,清冷的侧颜,精致的眉峰透着轻贵绝尘的冷意,只是少年意气风发,终日驰骋疆场,漠北的黄沙飞土使他消瘦了许多,我不仅心中一动,抽出绵软无力的手覆上他的指尖:“阿昕?”
他急忙放下梳子,盯着我欲言又止。
我心头一急:“莫不是昨夜出了大事?”
“念月!”他握拳在唇边咳了咳侧过脸去偷偷的笑着说:“军医说,你的身子得多服用几贴安胎药。”
“安胎药?”我一时懵懂,突然豁然开朗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你是说,我们有孩子了?”他不等我将话说完,便已轻搂上我的腰身,笑的像个得了糖的孩童。
直到后来再次回忆起这一刻时我才后知后觉,或许也就是那时候自己一颗流离失所的心从此就有了容身之处。
不管怎样,冬天毕竟过去了。
到了来年的五月初,白昼变的温暖,夜晚仍旧寒冷,大漠清风掀开尘封了一冬的心扉。我们一起携手规划构建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有了孩儿后,我们变得更加谨慎,也就此放下各自的野心,愿意同这手下八万将士一起在这茫茫沙海中辟出一方天地。
六月中旬王庭大致格局布置已经出现雏形,我们开始暗中商讨一些木材石料的价格。
六月下旬我捧着足足八月有余的大肚子,时不时的暗自推想着我们孩子降生的日子,我偶尔想着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可人儿,又暗暗的猜测他是男孩还是女孩。甚至阅书无数,为我即将降生的孩儿取名,我忘记了我那些落在心尖儿上的血色回忆,身上的戾气也慢慢消散了。
八月中旬,他因王宫竣工而喜不自胜,当着三军将士的面,谨慎地将我揽入在怀中,充盈着异域风情的殿堂前,是他一个即将成为君王的承诺他说我傅氏后人傅昕,今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与我结发之妻许下承诺有三:
其一不纳侍妾,其二许她安稳度日,不再颠沛流离,荣华一生。其三,他举杯一饮而尽,高声道:“即日起,迎进天下狼匹入境,不许世人伤其分毫。”
九
这是世人眼中最美满的结局,可偏偏,俗世戏文中的故事大多十有九悲,才子佳人以某种变故因此被生生分开,狐仙书生也是殊途不可同归 ,天下有情人终成不了眷属,而在这偏远广袤的沙漠中的我与他,却也不可免去戏文中的俗套路数。
那日他顶着风沙匆忙钻入帐中,面上的神色阴睛难定,可最终他还是开了:“阿月,涅起皇城出事了。”
闻言我正欲落下的纺针刺进了指尖,有鲜红的血染上了绣布,可我还是强装镇静地道:“出事便出事,你忘了,如今你不是昕王。”我知道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先帝于他有养育之恩他定不会袖手帝观,可我腹中胎儿将即临盆,我是怕我一松了口便叫自己的孩儿一出生便没了阿爹。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的脸,问道“你一早便知道了?”
我放下手中的绣帕,挺着肚腹自榻下取出一封信给他,说:“兰陵来的信,丞相陶庚反了。昔日王府众人皆被受牢狱之,无一幸免。 ”
他急忙接过信封一目十行的看下去,最终最忍下一腔视气将信氏撕了个粉碎,透过洋洋洒洒的纸屑我看到了被从未有过的愤怒。
我们便沉默着,他有他的难处我有我的担忧,终了,他还是选择开了口:"阿月,你不该瞒着我,可无论如何眼下我都得救他们。”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沙哑出声,“阿昕,我会同觅归一起等他阿爹回来。”我给腹中孩子取名觅归,寻觅的觅,归来的归,其中之意显而易见。
他抬头看我,目光坚定,“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率兵长驱直入,凌乱的马蹄声得得踏着那黄沙渐行渐远。狂风吹熄所有噪音,我望着桌上的烛出神了好久好久。
我一日复一日牵肠挂肚的等着,直到那日一个小兵送来密信,才将拼尽全力撑着的那颗心彻底捏碎了。
信中说他趁着陶庚出其不意围下了整座皇城,本是下了渔死破的决心为幼帝和兰陵的百姓报仇,可谁知,这一切都只是丞相陶庚下的套。 被愤恨冲了昏头的阿昕挥刀朝着陶庚刺去时,明黄色的帐帘后,双目空洞无神,目瞪若铜铃的幼帝疯了般的挡在陶庆之前,挨下了那一刀。
众人皆知,那分明是被施了巫道之术是没了生息的傀儡,哪还有什么皇帝,树倒猢狲散,大家眼中在乎的是如何才能让自己保住命来,故而,将一切罪责推于无端背锅的阿昕。
可他的的确确是将刀挥向了幼帝,这是事实。
待到将一封信读完时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一双手抖得连纸都捏不稳了。我倚在榻上,一字一句问小兵道:“你可知主上他如今可还活着?信是何人所托?又是当值何人帐下?”我用一双猩红的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小兵,心中尚且留有一丝侥幸。
见我不好糊弄他一改温和之象,自腰间摸出匕首刺向我。
“咣当”一声小兵被银针刺中身亡手中的匕首也应声落地,顷刻间倒在了我的面前。
十
泪水不自主的决提而出,“陈登,你活着回来了。”
他上前虚扶住我坐到榻上,便行礼作揖禀明事况:“夫人,主上他在狱中听说陶庚要派人前往漠北,便连夜越狱而逃,结果半道被截身受重伤。“他看了我一眼又速低下头去接着说了一句道,“如今下落不明。”
我别过头去,张了张嘴半响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豆粒儿大的泪珠敲在毡上。陈登是阿昕心腹之人,看来如今他果真是凶多吉少了。
只见陈登三个响头落地有声,声言却极为嘶哑:“夫人与将军几度在中原地带同生共死,每每闲时将军总会说起夫人对他的好,如今将军下不明,末将斗胆愿求夫人,随我一同前往中原皇都境内,找寻将军。“
抵达涅起皇都时,我看着脚下的土地和远处苍翠的狼山,连自己都不知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境了。
“百里开外,有座植被茂密的山林,林深之处便会看见两间茅屋,他或许会在那里。” 我说。
一路山路颠巅崎曲,我一手捧着着肚腹,一手倚着马车心里像是打翻手了五味瓶般的
难受,我真的很怕。 天又下起了雨,我最讨厌这样的大雨,从初遇他并我下他的那一刻起一直讨厌到现在。
马车外的陈登朗声看到,“夫人,到了,果真有茅屋。”
我闻声轻掀起了帐帘,只见雨还在下着, 他小心翼地扶着我的下了车,我颤抖着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角落里的一张床,躺着的是我日夜牵肠挂肚的人,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既未来束发也未戴冠, 青丝斜散映得他的脸色像雪一般的苍白,嘴唇泛着深深的黑紫色。
一股血涌上顶,我甩开陈登的手扑倒在他床侧,“阿昕,我来了。”我失了理智般的摇晃着他的手臂。
房门被推开,一个女声伴着开门声传入的耳中,“你们是谁?”
我转头与陈登一同看向门口长身玉立的女子,她正用一双眼打量着我和陈登,一手提着装满花花草草地竹篮,一只手拿着往下滴着水的油纸伞,齐膝以下的粉白裙襦已被泥糊的分不出颜色,就连脚上那双做工精致的绣胸也满是泥渍,只是那张绝色的面容却足以弥补这一身的狼狈。
陈登警惕地反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却也不回答,直到看见我隆起的腹部时才卸下了眼中的防备,她随手放下手中的竹篮, “哦?原来你就是阿昕身怀有孕的妻子!”也不待我回答,她便笑道:“昕世子他尚还在世,夫人又何需如此伤痛欲绝?”
我抬眼看向她,她接着说:“不过没死也只剩下半口气了,他不愿喝宫里御制的丹药,只愿吃我自采自制的药,山中贵重药材匮乏,制出的药也是制标不治本,我也无可奈何。”
我看着桌上还带着雨水的药草行了礼,“姑娘,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她斜瞥了我俩一眼便开始忙着收拾药草,并未理我。我忙道:“姑娘,我有办法让他服下宫中御药。”
她闻言,淡谈地转身进入套房递给我一只做工精致的锦盒,里面装着九粒晶莹清查的药丸,她垂下了眼睑,长而卷曲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了淡淡地阴影”,“一次一丸,一日三次,仅此九粒,别糟踏了。”说完,她便取了件干净精美的披风钻入风雨中。
吃了药后他的气色逐渐红润,连嘴唇都有了血色。只是,那个粉衣姑娘自那日后再无踪迹。
操劳了数日,不只是什么时候睡着了,被惊醒时屋外四处充斥着杂乱的马蹄声和刀剑碰撞的声音,身上的衣袍滑落在地,我认出那本是阿昕的外衫。 屋外满目的鲜红,原本清静秀丽的山间变为了屠场。
阿昕在刀剑间注意到了推门而出的我,随即他退出助攻的位置由陈登替换。然后伺机将还完全在状态中的陈登一脚踢出重围道:“带夫人走,快!”
陈登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红着眼从马车里拉出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正是那日给了药的贵人。
“想要你的女儿活着,就放我们走!”陈登说。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停住了手中的剑,纷纷看向一侧骑着高马的陶庚。
陶庚惊诧:”馥云?你怎么在这里?“
阿昕乘机突出重围,亲自架上了馥云郡主的脖子:”陶庚,要你女儿活,就放我们走。“
陶庚眼中怒气难掩,满满的不甘心,却还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放了我们。
十一
阿昕带我,陈登带馥云郡主,我们分开逃跑。
驾马一路奔离那片天地,我环着他腰身的手因疼痛而蜷曲在了一起,剧烈的颠簸让我的腹中开始巨痛不止。
他犹为慌乱的大声说,“阿月,你坚持住,我带你去医馆。”
我知道自己坚持不了那么长时间,城中恐怕早就被陶庚掌控,去了就无疑是送死罢了。
我颤抖着说:“不行了,带我去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快......."
涅起城的边境,他抱我到大槐树茂盛的茅草丛里,急忙脱下了身上的衫子铺着,
我用力的扯着他的衣角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一定要带着觅归逃,逃出去......“
他红着眼睛用力捏着我的手:”不会的。“
我挣扎着翻动身体,地狱滚了一趟的痛楚尖锐刺骨的痛,可是我知道这是我们俩生命的延续,我不能放弃。
一声嘹亮清脆的哭声钻入我的耳中,我瞬间瘫软下来。
远处有马蹄声隐约传来。
我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不敢出声,入耳已经是陶馥云的声音:
“用一条性命去换取这百余人的性命,继而平步青云,世子你想好了再回我!”
原来是陶庚命人将阿昕手下所有幸存的将士,连同兰陵的王府邸中的下人一同带了来,在陶庚的眼前齐刷刷的绑了一排:
“兰陵沦陷,只要本丞一声令下,便会有人接到命令放火烧城。姑且不说兰陵的百姓,就是如今我刀下这数十人连同这漠北一众的反贼们的性命,想来也足够世子好好考虑考虑了吧?"
阿昕拨开草丛看过去,手握成拳:”他们竟敢绑了太后!“
我模模糊糊的看过去,除了太后,他们还绑了世子府的一众人,从小看着阿昕长大的老奴孟叔也在其中。
陶庚喝道:”容昕,今天我不要你死,你与我儿早有婚约在身,如今昏君已死,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表率,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皇帝!“
我看了阿昕一眼,没想到他和陶馥云有这一层渊源,阿昕看了我一眼。
抬手阻下了拾步逼近大槐树的杀手,嘶哑回道:
“郡主,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傅昕家族没落,配不上您!“
陶馥云还想再说什么就被陶庚截下了:
“是我的女儿她想要你,否则...... ”
他讽刺的笑了笑:
“总之今天,要么他们死,要么他们活着但是...... ”他拉长了语调: ”你的夫人和孩子必须死! ”
“不可能!”阿昕咬牙切齿。
“那就杀!”陶庚笑说。
两方僵持着。
我没想到陶庚居然可以为了女儿,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可经管是刀架在了脖子上,陶庚手里押解的“俘虏”也愣是不吭一声。
可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酸,越不忍心多看一眼。
阿昕脸色看着曾经的手足被杀的情景又一次重发,他眼里酝酿着滔天的怒气,一个旋身而出,在侍卫围着的圈子里杀出了一条血路。
我眼看着陶馥云趁乱步步逼近我的身边,我急忙拖着疲累的身子将觅归护在身后。
她透过一人高的草丛用鞭子遥指着我,转头喊道:“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空气在那一刻凝结。
阿昕在重重包围中转身,满面痛心疾首。
“换!”最终他还是挤出了那一个字。
众人愣了愣,馥云小姐得到父亲的允许边靠近我和我的孩子,边收了手中的鞭子。
突然,阿昕开口:“我自己来!”
我原本袖子中捏着匕首的之间颤了颤,无力的垂了下去。
他一点点的靠近我,掰开我的手指将觅归抢过去,眼里已是收不住的泪水,他说:
“对不起,我要你活着!我们还会有孩子!“
“不,不……”
我拼命地摇着头哭着扯住他的衣角,“拿我换,今日你交出觅归......我恨你一生....一世!”
我扶着树干勉强站了起来,绝望的嘶吼道:
“容昕,你杀他,我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我拖着不受指使的双脚,支撑着残躯扑了过去,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顺着脸颊滚落。
鲜血濡湿了我的衣衫,星星点点的洒在草茎上,他抱着我,我用力的捶打着他的背,却说不出话,口中一阵腥甜呛入鼻腔!
再次醒来时,我已是换了一个模样,身上的衣物已被换过,连同发髫也被理的一丝不落。
窗处有枯黄的树叶正好翩然落下,有一片落入了我屋中桌案上橘色的衣物上,与之融为一色, 我看着那片叶子,心想我与它可真是太像了。
房门在这一刻被推开了,我只是盯着那片叶子,他却自顾自地道,
“阿月,那是你皇后加冕的朝服,待你身体恢复后,我便亲自为你穿上它。”
我只当作没有听见,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他吩付人将药汤拿过来,装模作样的样子叫人厌恶,他说:
“阿月,你看为夫一眼?”
我侧目瞧了他一眼,盯着他身上绣有五爪金龙的龙袍,哑着声音讽刺道:
“狼女这一生都是下贱苦命之人,今日托您的福,才有幸见见这凤袍。”
他闻言眼中尽是苦涩,却只是端起了药汤意欲喂我喝下,我把汤药打翻在地,地板上滚着腾腾热浪,他耐着性子解释道:
“阿月,我知道你恨我,可你我既为夫妻,我便是拼上一切也要保下先王一脉。”
我苦笑:“这世间,觅归是我至亲的血脉,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拿他的命换这些王公贵胄的命?”
“阿月,终有一日,你会谅解我今日的选择的。”他说。
我扶着床沿坐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狞笑道:
“你最好让我死,否则我一定会让你死!”
我疯了一般的撕扯着他的衣衫,脸颊,发髻,最终被宫人制住了我的四肢,我挣扎着嘶吼道:
“容昕,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在狼山救下了你,我恨我自己,狠我自己爱上这样人面兽心的你。”
直到双目一片朦胧,我才发现他早已离开,只余下一室喧闹过后的凄凉。
后来,他每日傍晚时分都会来行宫看我一眼,纵使我在短短半年内刺杀了他五次,并次次见血,他还是风雨无阻的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丞相陶庚被人暗杀的那一天才有了转变。
我被关在偌大的宫中,多年来除了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可这日下午,竟有数十余人于我宫门鱼贯而入。
为首的那位女子,华贵娇媚的模样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就是陶庚的女儿陶馥云,如今的右后。
她俯下珠玉满头的头颅,捏着我的下巴问道,
“是不是你做的,说!”
我掰开她的手指,冲着她笑道,“没错,是我。”
她闻言那张绝美的脸都变得狰狞可怕,扬手要打我,我连躲都没躲,我想既然激不得傅昕杀了我,让她一怒之下杀了我倒也挺好。
可我等了很久都没等来那一巴掌,待抬眼时,却看见傅昕将馥云的手腕扼住,生生的定在上空。
他面若冰霜,一字一句:
“我会查请杀害国丈的真凶,但,那个人绝不是她。”
他看了看我,继而甩开了他的右后,不为之所动。
陶馥云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甩下一句:
“皇上你记住,臣妾永远都不欠你的!”便红着眼眶拂袖离开了。
顷刻间,这部院中又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在他准备离开时,我扯住了他的袖角,他似是有些意外,慌忙中扯出了一抹紧张的笑:
“阿月,你………”
我了然转头指着远方护城峰上的小亭道:
“你杀了我,把我葬在那里好不好?”
他脸上的笑转瞬即逝,第一次抛给我一个狠厉的眼色,甩开我的手疾步离去,临出门时蹦出了两个字,“疯子!”
我朝着他的身影喊道:
“我没法和一个杀死自己儿子的人朝夕相处,还要装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
却没有人回答我。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岁月磨去了我身上的戾气和少年气性,玉砌的行宫镇着我早已没有灵魂的躯体,我早已放弃了去杀他的念头,也放弃了让他杀我的念头。
直到后来,我说: “我求你,放我走吧!”
直到将金钗插入脖颈的那一刻起,我都没有后悔,这人世间我已无着恋。
可天不遂人愿,我竟被狼群救下了。
我看见驮着我的那匹狼脖颈上挂着一只骨哨,和我当年的那只一模一样,我挣扎着用狼语对它说,
“你一定会是位好的王!”
它看了我一眼后继续奔走在月光下,月光洒在身后狼群的毛皮上,发出幽幽光,亦如当年,那年,我才十五岁,第一次遇见他。
我被狼群带去了那个寄托了我这一生美好的回忆的地方——漠北沙漠,那里早已是个偌大的皇都,浓浓的异域风情洋溢在街道的每个角落。
奇怪的是,狼群穿棱在人群中时,甚至有扎着长辫子的胡人姑娘温柔的抚摸他们的毛发,也会有调皮的小孩喂给小狼们一些食物,这样人狼和谐相处的画面,我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
王庭宫院门口,有几位衣着奇特却不失华贵的人静候在门前。
见我们来了,为首的那个男子疾步向我走来,面上喜色难掩,走近一看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你是,陈登!”
“夫人,是我,陈登。”
“这里只有狼女,没有夫人,可别叫错了。“我落寞道。
他闻言并未有所波澜,只是命人领来了一个可人的小姑娘,八九岁的年龄戴着奇怪的帽子,穿着奇怪的衣物,扎着新颖的发髻,她看着我一动不动的愣着。
“觅归,还不快喊人!”
小姑娘一听,咧嘴笑看着我,甜甜地喊道“娘亲!”
我向陈登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陈登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泪水如潮水般涌出,我不顾颈上的伤将她揉在怀中,时哭时笑。
我从来都不知晓,我的觅归,她是个女孩子,是如今漠北王庭唯一的公主。
番外1
处理完颈上的伤后,陈登告诉了我太多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夫人,当年主上他是为了保下这世间唯一于您血浓于水的亲人,才做下了一切。”
我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他说:“夫人,当年小皇帝尊称一声皇祖母的人正是您的亲祖母,小皇帝的父皇也正是您的亲生父亲,当年,梅贵妃受宠后为报一己私仇屠尽天下狼群,得罪了上天,上天降下惩罚给当朝国君国母,而您的母后身为一国之后,替梅妃受了天惩,生下了半人半狼的您。“
我愕然地盯着陈登,手里的药洒了一地:”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有些不忍地接着说:“梅妃怕皇帝怪罪于自己,散播谣言说皇后产下妖物,皇帝本就没能从那场狼群屠杀的舆论中缓过来,听了谣言更是乱了心神,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皇后于心不忍便命近身的亲信带着您一路出逃,被梅贵妃的人逼急了,错闯了狼山,后来便有了这一切的因果。而小皇帝其实就是天惩过后,梅妃自己生的孩子!“
我牵着觅归的手出了冷汗,定了定神吩咐下人带觅归去玩儿,才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主上剿沙匪时无意从一沙匪处得知所有真相,便从此放弃了攻打涅起皇城的打算,为此,还与夫人产生了分歧,不知夫人是否还记得?"
我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郡主的要求显然是要主上要她,为此她不惜想方设法铲除将军与您之间的牵绊,主上为了兰陵,为了漠北的将士们,为了夫人和公主,不得不配合馥云郡主演了那样的一场戏。”
我惊讶:”馥云知道觅归没死?“
陈登叹了一口气说道:”郡主知道,他当初也是爱惨了主上,为了留住主上,她默认公主可以活下去,但条件是公主必须离开中原,永不踏足。“
我叹了口气不由感叹;”她是个聪明人,可惜了......“
“可惜了主上眼里心里只有夫人一人,她做的这一切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陈登打断我道。
我不禁唏嘘,他见我半日向未有回应,忙扯开话题试探着问道,
“夫人,主上曾答应过您,会给狼族太平,他做到了,他没有食言。这次也是主上写了信,说可以来接你了我才打发了狼群去的!“
我将指甲掐在掌心里,用疼痛使自己足够清醒,
“陈登,你如今贵为一国之君,便以你的名义为涅起皇帝写一封进谏信,就说,有位故人,想见他!”
陈登朗声一笑,眼中的忧愁尽散,“是,我这就去写。”
我看着觅归天真无邪的笑颜,七年来的第一次释然的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