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小哥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修改一张平面图。
手机振动得嗡嗡响，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苍蝇。
我划开接听，语气平静无波。
“陈小姐，您确定要把价格挂得比市场价低一成吗？”
“嗯。”
“而且……还要求我们必须、必须跟每一个看房的客户，都明确强调电梯不停四楼？”
小哥的声音里充满了职业生涯中罕见的迷惑。
“对，必须说清楚，白纸黑字写在补充条款里都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我这个堪称离奇的要求。
卖房子，不都是扬长避短吗？
哪有追着人往伤口上撒盐的。
“好的，陈小姐，我明白了，就按您的意思办。”
他大概把我当成了什么行为艺术家。
挂断电话，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叫陈曦，一个居家办公的平面设计师，在这栋老旧的居民楼里住了五年。
三天前，我为这部新加装的电梯，支付了六万块。
我的银行卡余额瞬间清减了一大半，那是我熬了无数个通宵，一张图一张图画出来的血汗钱。
我以为这笔钱能买来便捷和省力。
结果，它只给我买来了一个巨大的、悬在半空中的铁皮笑话。
电梯装好了，崭新的不锈钢门在阳光下闪着光，可它的按钮，是从“5”开始亮的。
四楼，我的楼层，只有一个灰色的、永远不会被按下的塑料片。
我找物业，接待我的小姑娘两手一摊，笑容标准又疏离。
“陈小姐，电梯的停靠方案是业委会决定的，我们只负责执行和日常维护。”
皮球被精准地踢到了业委会。
业委会主任张建国，就是一楼那个烟酒超市的老板。
我找到他时，他正翘着二郎腿，在自己的店门口跟几个老街坊吹牛。
缭绕的烟雾后面，是他那张油腻又写满精明的脸。
我把情况说了一遍。
他眼皮都没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规则是大家定的，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我压着火，拿出手机里存的投票记录照片。
那份所谓的“全票通过”的方案上，属于我那一户的签字栏，是空白的。
“这上面没有我的签字，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个从五楼起停的方案。”
张建国终于斜眼看我了，眼神里带着***裸的鄙夷和看傻子一样的怜悯。
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那又怎样？”
“钱你已经交了。”
他笑得猖狂，周围几个跟他搭话的邻居也跟着发出意味不明的窃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赤身裸体的小丑，被围在马戏团中央，供人观赏取乐。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翻滚，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来。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转身，走进了单元楼的阴影里。
从那天起，我开始认真盘算卖房子的事。
这栋楼，这个地方，每一寸空气都让我感到窒息。
傍晚，我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点菜，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大西瓜。
回来的路上，不可避免地要经过张建国的烟酒超市。
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了傍晚的嘈杂人流。
“哎，听说了吗？四楼那个女设计师，要把房子卖了！”
“挂得比市价便宜快十万呢！哈哈，这是赔本赚吆喝啊！”
“我早就说了，这房子谁接盘谁傻，电梯不停，天天爬楼，还不如住顶楼呢！”
“估计是急着出手，被宰了一笔，活该！”
周围又是一阵附和的哄笑。
我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拎着西瓜和蔬菜的塑料袋，深深地勒进手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这疼痛，反而让我的大脑异常清醒。
我没有感到被羞辱的愤怒。
一点都没有。
我的内心，像一口结了冰的深井，平静得可怕。
回到单元楼下，我抬头看了一眼。
灰色的楼体，像一个沉默的巨兽。
我住在四楼。
不高，但在此刻，却像隔着天堑。
我左手拎着菜，右手抱着西瓜，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
楼道里又闷又暗，声控灯坏了，只能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看路。
汗水很快浸湿了我的后背，T恤黏在皮肤上，又湿又冷。
呼吸变得急促，肺里火烧火燎。
每上一层，我的决心就坚定一分。
等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时，手都在发抖。
开门，进屋，把西瓜重重地放在地板上。
它滚了两圈，停在客厅中央。
我靠在门后，大口地喘着气。
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我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动作。
张建国，还有那些看客们。
你们觉得我是在赔本赚吆喝，是在仓皇出逃。
那就让你们这么觉得好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