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养》 第1章 在线阅读
1、
我在病床上醒来已经是下午了,老公就守在我病床旁边,见我醒了,他皱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醒了啊!」
看我躺着有点不自在,他拖起我的头,把枕头对折了垫在我身后,让我靠着坐了起来。
「疼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也许是麻药还没过,我还是浑浑噩噩的,脑袋重得跟注了铅一样,但是我下意识把手放在肚子上摸了摸,我的意识终于清醒了点。
「没了吗?」
老公再也没法继续陪着笑脸,他咽了口唾沫,神情也很难过「宫外孕,这没办法啊,你没事儿就好......」
我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谁能想到突然腹痛是因为输卵管破裂呢?
那会儿我和老公刚吃了晚饭,我们平时有饭后沿着河边散步的习惯,那天我们还没走到桥边,我下腹突然一阵绞痛,在疼痛难忍之余我还感觉到下体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我从来没有过痛经的情况,而且当时那种反应也不像是经期引起的疼痛。
老公说我当时脸煞白,汗水和着泪水在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跟我说话我也像是没听到,嘴巴里不断地念叨着「好疼啊!」他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马上打了个车背着我去了人民医院。
经过诊断,确定我是宫外孕导致的右侧输卵管破裂,还没来得及惊讶我居然怀孕了,医生就通知由于输卵管破裂,我已经出现大出血的情况,情况危急,老公只有在切除右侧卵巢和输卵管手术通知书上签了字。
打了麻醉以后我其实就很昏沉了,现在醒过来看着老公,一开始我还没什么感觉,现在身上的疼和心里的痛席卷而来,我抓着老公的手「哇」地哭出声来。
老公把我揽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但是他还是打起精神安慰着我「没关系的,婷婷,咱还年轻,还有机会呢......」
「有机会?耕地的田都没有了,还能长出苗来啊?」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婆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跨着大踏步进了病房,她眼角红红的也刚哭过,但是比起眼角她的脸色红得更明显,可能比起难过,她更多的是愤怒吧。
「妈,怎么能这么说呢?又不是全切了,还有左边的呢。」
「想得美!女人啥构造我能不比你清楚?」婆婆厉声反驳,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的嫌弃简直要喷出来了。
「你老婆以前没问题的时候就像个不下蛋的母鸡,好不容易有一个还宫外孕,现在又少了一边儿,谁还知道她还算不算个女人!」
病房里其他人已经探过头往这边张望了,我感觉他们看向我的目光里都写满了鄙夷,他们似乎都想看不下蛋的母鸡,算不得女人的女人长什么样,我无法阻止他们继续投来的关注,我只能蒙着脸啜泣。
「妈,这是病房,你别太过分!」老公把我圈在怀里,整个手覆盖在我头上,将我整个人保护起来。
「你......不识好歹!我这是在为你的将来担心,你还说我过分!」婆婆指着我老公的鼻子,她拎着的盒子差点砸在老公脸上,脸色比之前还要红,像个憋足了气的红气球,似乎下一秒就要炸了。
「我最难的时候你在哪?当时陪在我身边的是婷婷,你现在来说为我的将来担心?」
老公这一句话无疑是给气球放了气,婆婆的嚣张气焰一下消散下去,她把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往床边一放,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我躲在老公的怀里,看着婆婆黯然离去的背影,我才探出头看着老公小声地问「不去留一下?」
老公叹了口气,一只胳膊揽着我,腾出另一只手给我把枕头放下来,扶着让我轻轻躺下「留下来说什么呢?继续吵架?本来她就不理解我们,遇着这样的事更不知道怎么面对。」
2、
我叫余婷婷,我和老公罗群认识于他的大学,我在他们学校商业街一家餐厅打工,我长得还算漂亮,而且和他们的年龄相当,当时还有不少大学生向我表示过喜欢,但是我都没打着哈哈敷衍过去了。
那天因为学校搞了个音乐节,校园里很热闹,老板和老板娘是因为中年丧子,所以他们对我们有种老父亲般的关照,我们都叫他们蒋叔张姨。
那天下午五点不到蒋叔就关了铺子,摆摆手让我们也去凑凑热闹,我跟着罗群从教育学院一路走到体育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学生里面,我感觉我和他们一样,当台上的音乐声响起时,我跟着在台下大声欢呼。
「你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呢?我感觉得到你对大学生活挺感兴趣的。」我还记得我们家出事以后,我第一次向别人谈起我的家庭,就是因为他问了我这么一句。
我向往大学生活,也羡慕那些穿梭在大学校园里的学生,同样的年纪,他们还有理想和未来,而我只有现实的鸡毛蒜皮和家庭的支离破碎。
我家并不算贫困,至少在我小的时候是这样的,爸妈经营了一个小店,维持温饱之余还能有点存款,但是金融危机那年我爸突然像疯了一样,每天愁眉苦脸,人一下老了十几岁那种。
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明白父母每天看到新闻里说的金融泡沫,股市大跌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们那个小县城的生活一直都不温不火的,小店的生意也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减少,我一直觉得这场危机是那些开大公司的人才会担心的,跟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随着小店被转卖,父母间的争吵逐渐升级成扭打,我才隐隐约约感觉到,我们家里的资产,也是这场金融危机里的一个小泡沫,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下它就这样破掉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爸爸开始酗酒,他们开始了好几年的争吵甚至打架。
我还记得那是高三下学期一堂物理模拟考,我正按着脑门算洛伦兹力,班主任脸色凝重地走进教室把我叫了出去,他说我家里出事了要我回家看一下,直到他开车把我送到家门口,我的脑子里都是嗡嗡的。
我走在熟悉的巷道,心里升起莫名的恐惧,停在我家门口我发现门口围了一大批人,本来就矮小的平房几乎快被人群淹没了,门口乌泱泱的我根本到不能前进,透着人与人之间的空隙我看到有警察,门口还拉了一条警戒线,我还想垫着脚再看一下,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句「女儿回来了!」我被人浪推挤着,无数双手拖拉着到了最前面,和警察面对面。
警察看着我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呢?像是无奈、震惊、欲言又止交织在一起,最后拧成了一脸同情,周围的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盯着我,我无法去一一分辨他们分别带着什么样的情感,但是那都是一种探索的目光,要把我这个人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的目光。
然后我知道了,爸爸又和妈妈吵架了,也许是喝了酒不省人事,也有可能是这么多年积怨已久,他拿起厨房的菜刀向妈妈砍去......邻居们说听到我家摔东西的声音,我妈尖叫了两声「杀人啦!」
然后,然后就没声了。
后面的事情我不想再继续回忆了,妈妈抢救无效,爸爸锒铛入狱,我一下成了没爸没妈的孩子,还有一笔妈妈医疗以及办丧事时借的欠款,后面我也看到过一些经历磨难依然坚持学习的例子,我由衷向他们表示敬佩,我觉得他们真的很了不起,而我只是个平凡的人,经历种种以后我没办法再集中注意力到学习上面,我也看不到高考后的未来。
十八岁那年我没有参加高考,但是我还是走进了大学校园,在我一个亲戚的介绍下,来到这家校园餐厅打工。
我说这些的时候很轻描淡写,但是内心却疼得呼吸都要克制,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那些灿烂耀眼的大学生呢?
我当时跟他说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好多的话积压在我心里无法发泄,那一次我就像是抓住了机会,我把当时的恐惧和绝望全部倾诉了出来,最后我哽咽到说不上话,罗群绅士地给我递了张纸巾,捏着纸巾我突然有点后悔。
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呢?要是他也用那种带着好奇的探索眼光打量我,我该怎么做呢?会不会他觉得我是个杀人犯的女儿,干脆疏远我了呢?
我一边擦眼泪擤鼻涕,一边偷偷打量他,没想到他既没有震惊也没有嘲讽,只是说了句「要是我妈没跑,估计我和你的情况就差不多了吧。」
然后我知道了他的故事,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一个喜欢家暴的父亲和一个柔软的母亲,有天他放学回家,第一次发现父亲没有喝得醉醺醺地撒酒疯,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他爸爸坐在客厅里,故作镇定但忍不住呜咽地告诉他,他妈妈不要他们了。
「我第一次看他哭,几十岁的男人在地上打着滚哭。我其实不太理解,你要是这么喜欢她的话为什么要打她呢?没有人喜欢挨打的,你打她,她肯定就要躲啊!」罗群说这话的时候每个神情变化我都记得很清楚,他冷笑了一下,说到最后却抱着头呜咽起来。
其实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他比起我来还算是幸运,浑浑噩噩的父亲终于意识到跑了老婆,不能再没了儿子,虽然还是会喝酒揍他,但还是承担起了父亲的责任,他考起了大学,申请了助学金进入了大学校园,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和他熟络的原因。
别的大学生来这家餐厅都是来消费的,他来这家餐厅是勤工俭学的。
我们的关系在那一次畅谈之后有了本质的变化,一开始我们只是把对方当成一个比较熟的同事,那天之后我们虽然都没再提,但是心里已经把对方当成了同病相怜的同类。
后来他向我告白,我和他成为了彼此的初恋。
我第一次见他爸是他要毕业那年,我看着病床上那个打着点滴的干瘦老人,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罗群说的,一拳下去能把他妈妈牙齿打掉的男人。
罗群先给他爸爸擦了擦身体,又给他翻身清理了身下垫褥,我就在旁边给他打下手,学着他一起护理他爸爸,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几十分钟,但是他爸爸始终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了太开那种。
到了我们要离开的时候罗群俯下身,贴着他爸爸的耳朵喊了好几声「爸爸!爸爸!」
老爷子虚弱地嗯了一声回应他,罗群招手让我过去,他拉着我的手很认真,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女!朋!友!」
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电击,我看见那干枯得跟枯叶的身体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老爷子忽然一下睁开了眼,直直地看着我,自从父母出事以后我就害怕别人直视我,如果一个人一直看着我的话我会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下意识地想要低头逃避,但是罗群轻轻地捏了捏我,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我突然有了有了勇气,抬起头同样直视着罗爸爸「叔叔!我叫余婷婷!」
他浑浊的眼睛跳动了一下,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向我点了一下头,扯了扯嘴角,我感觉他应该是想笑吧。
走出病房罗群淡然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他靠在墙上用手挡住眼睛「婷婷,我该怎么办啊?」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他,他自顾自地又说到「我对他没有特别深的感情,说句实话,我甚至是怨恨他的。」
他一边说一边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我恨他把妈妈打跑了,我成了有娘生没娘教的娃;我很他喝了酒还打我,我身上那几条留疤的印子全是他打的。我恨他不思上进,我恨他嗜酒如命。」
「但是......我不想他死。」罗群的手缓缓附上自己的脸「婷婷,我只有这么一个亲人。
看着哭成一团的他,我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也曾经有个女孩抱着膝盖,缩在医院的墙角哭泣,她为她不知生死的至亲哭,也为自己飘忽不定的未来而哭。
来来往往不少的人,大家都跟她说别哭了,会好的。她擦干了眼泪,止住了哭声,不是因为她受到鼓舞,突然勇敢了起来,而是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再一直让别人安慰了,生活的重担已经压下来了,她必须懂事。
我突然感觉对于罗群来讲,此时此刻,他也许不是真的需要我出一个多么绝妙的主意,他只是想说出来,就像我那时候一样,想把自己的痛苦说出来,想有个人单纯地在旁边听自己诉说而已。
我靠着他坐在地上,头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他把头抵在我头上蹭了蹭,低声呢喃道「以前我觉得他没用,现在我觉得其实我也一样没用,他留不住我妈,我也留不住他。」
然后他跟我说,他联系了一份工作,他准备办理退学了。
「他这么多年糟践自己身体,这次病又那么急,我估计救也救不回来了,但是也不能不救吧。」
罗群低下头双手握拳扯着自己的头发,那么无助的样子又让我想到自己十八岁那年,那时候我有没有坐在地上扯过自己的头发呢?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是那时候的我一定是绝望的,希望有谁能陪在我身边。
罗群说他看不见毕业后的希望,我当时也看不到高考后的希望,我选择了放弃,但是我不想罗群也选择放弃。
「罗群啊,有我呢,没事啊。」
那个时候我刚还完了自己的债,对于在负担一份债务也没那么多纠结。
我跟罗群结婚的时候没办酒席,上午去民政局扯了结婚证,两个人揣着结婚证在苍蝇馆子里吃了一顿,下午罗群带着我去给他爸爸上坟。
他絮絮叨叨着自己毕业以后的琐事,时不时还会出口骂两句脏话,我就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给他把纸钱冥币分好,他抓着我的手掏出结婚证扬了扬。
「爸,我成家了!这是我媳妇!」
我站起身对着坟墓鞠了一躬「爸爸!我是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