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一夜冬雨,淅淅沥沥地下。
谢青辞想着,自己也应当写信跟阿兄讲讲广陵的新鲜事。
比如沈家女娘与他关系亲厚,她唤你一句青迟,却会叫他的乳名阿雉。
比如自己收到一件衣服,应当是沈家女娘亲手做的,怕他受冷,所以针脚细密用心。
比如自己生病,她细细切了姜,他盖的裘衣有她身上的玉兰香气,仿佛被她抱了个满怀。
倘若光写这些,不够兄友弟恭,还应当拿出一点真心来求。
阿兄,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很嫉妒你。
嫉妒你事事妥帖,件件周全,爹娘师友都赞你比我好。
而我只能像个跳梁小丑,跟你抢爹娘的爱,抢园子,抢珍玩。
偏偏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相让,让我抢到也很挫败。
说来可笑,怎么会有人赢也赢得一无所有。
但是阿兄,以后我都不跟你争了。
我把园子,珍玩和谢家的家业都给你。
阿兄把沈璎让给我好不好?
倘若阿兄知道,她能从百幅画中挑中我,她这么好性子的姑娘为我发了好大的脾气,她满心满眼地崇拜着你们眼里不务正业的我,你也会觉得我们相配。
写罢,谢青辞搁笔。
风从窗户吹进来,冬气砭人肌骨。
偏偏桌边小炉,身上狐裘又叫人心如沸。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室玉兰暖香。
是沈璎。
她偷偷买了那家招牌的米酒,笑盈盈递给他一杯。
谢青辞撑着手,看她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啜饮。
谢青辞想提醒她,喝了米酒被晚风吹了,容易醉。
可是也晚了。
她已经喝醉了。
醉得迷迷糊糊时不吵不闹,只看着他笑,他说什么她都点头说好。
「你真的觉得二郎好?」
「好。」
「倘若我有事骗你,你不生气好不好?」
「好。」
「倘若二郎回来,说他还想娶……」
「好呀。」
她迷糊的呓语,在他心上炸起惊雷。
见他脸红得厉害,她疑惑地凑近,抵住他的额头犹嫌不够。
谢青辞不敢动了,她触碰过的地方有野火燎原,好似有一枝玉兰要从心脏破土。
檐上雪轰然塌下时,窗外玉兰次第娉婷开。
初夏鸟儿偷衔樱桃,秋日山间小兽啜清泉。
等谢青辞头疼嗓子痛地醒来时。
窗外玉兰枯枝伶仃,仍旧是凛冽冬日。
炉火早熄,没有热酒,只有一锅冷姜汤。
他摸着身下狐裘,哑然失笑。
……他还真是病得不轻。
竟然妄想在冬日攀折一枝春。
谢青迟离家时秋雨还恼人,归来广陵已是雪皑皑。
这两个月,他好似没有出门一样。
因为沈家女娘寄来家书,寄来冬衣,寄来一切她觉得新奇的小玩意儿。
红豆糕团,栗子馒头,糖蟹盐饼,甚至还提溜出一只长脖子的广陵老鹅。
连同行的转运使林大人都忍不住笑他:
「陛下给你相看了这么多贵女,你都不要。
「要是她们知道你娶了个馋娘子,一定后悔宫宴上没有多吃两口酥酪。」
有几个大胆的随从也跟着打趣:
「都说吴郡的姑娘针线功夫最厉害,一朵帕子能绣出十样花来。
「怎么偏偏咱们谢公子娶了个粗心娘子,冬衣袖口都漏风呢。」
谢青迟摸着身上针脚粗糙的冬衣,忍不住为她辩解:
「是我要这样的,缝得细密也太热了。
「何况我娶她,并不是为了要她给我做针线活。」
一轮冷月高悬,映照在广陵渡口。
跑商的汉子喝多了,嘴上说着荤素不忌的话:
「伺候公婆,操持家务,洗脚睡觉生娃娃,不然娶媳妇做什么?
「难道当个嫦娥天仙,星星月亮供着?」
谢青迟只凭栏饮酒,看着湖心的月亮一言不发。
他们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习惯了爹娘偏心,习惯了帮弟弟收拾烂摊子。
以为花轿里沈家女娘也像赌场的流氓一样难缠。
可团扇后她笑眼盈盈,他仿佛被仙娥垂首眷顾。
她说等他回来一起过年。
她说家中添了许多东西,有家的样子了。
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就数着日子,盼着回去。
见他喝闷酒,林大人用力捶了一下谢青迟的肩膀:
「怎么了?熬了许多夜,急着要回来的是你,如今不下船的人也是你。
「青迟兄这是近乡情更怯?」
不是。
是他回广陵前,收到了她寄出的画,画上是他盼着回的家。
那画是弟弟谢青辞画的,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在书信中提到弟弟青辞,亲昵地唤他的乳名阿雉。
阿雉画园子很厉害,阿雉挑器具的眼光一流,阿雉知道哪家糕点最好吃。
紧跟着是谢青辞的信,字字句句都在炫耀。
她做的衣裳针脚细密,她一开始选的就是自己。
最后就是爹娘的书信,却并不是问他安好,饮食可习惯。
爹娘只为难地说,你弟弟很喜欢那位沈家女娘,况且当初只是让你替弟弟拜堂,是你看她哭得可怜,才擅自改了主意。
如今把她还给你弟弟,好不好?
不好。
可是不好又能怎样。
她觉得阿雉比他好。
如今想来,她最后一封家书,末尾那句殷切的:
「大郎何日归家?」
也许只是客套。
广陵没有人在等他回去。
阖家团聚,一江大雪,半壶苦酒。
他不敢回去看弟弟和她一起修建的园子。
也许她正在跟弟弟一起团圆,跟爹娘笑着吃年夜饭,一家子和乐融融。
谢青迟想,就这样吧。
就在这一场空欢喜被戳穿前驻足片刻。
毕竟空欢喜,也是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