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柳》 第2章 在线阅读
薄薄一张字条送去周家。
第三日,周家的人便以祈福之名,浩浩荡荡上了山。
眼前周家宝马香车,女眷孩童穿着极尽奢靡,尽显阔绰。
全然没有五年前,老少扛枷,抄家游街的落魄模样。
周仰也不是在牢中等死的罪臣之子。
他如今是周家家主,又是天子近臣。
他小心护着一位女子下轿。
那女子披着狐裘,怀中还抱着一个未断奶的孩子。
周仰温柔细致地为她理了理狐裘,生怕她被风吹到,受了寒。
五年前,周仰在信中说,他买了一个与我模样七分相似的姑娘。
他打算把这姑娘和假死药一并送入宫中,换我出宫与他相守。
而眼前姑娘抬头,冲着周仰柔柔一笑,容貌确实与我相似。
周仰买的人,想必就是她了。
怕我发难,周仰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
「苏兰是臣纳的妾,那时太妃初入宫,臣未敢惊扰太妃。」
我缁衣素服,眉目低垂。
她满头珠翠,笑眼盈盈:
「若不是五年前,太妃登船侍奉先皇,恐怕妾身也没有福分享荣华富贵。
「太妃佛前供的莲花是妾身选的,周郎说了,四时鲜花都由妾挑了送来。」
无数道目光悄悄瞥向我观音兜下的脸,想从我脸上捕捉微妙的恨意。
若是二十岁的温柳,想必要掉眼泪,颤着手将袖中刀抵在脖颈上,声嘶力竭地质问他的真心。
可这五年伴君如伴虎,周家人不知道,哪怕是宫中最下等的奴才,也不会叫人看脸色猜出喜怒。
没有看周仰,我笑着褪下腕上沉香念珠。
云姑姑顺势捧上:
「有了身子还亲自布置庙堂,太妃念你一片孝心,姨娘跪下谢恩吧。」
看我不怒也不闹,微微含笑的唇角,周仰也怔住了。
他想从我脸上,寻找五年前,那个为他泪流满面,为他登舟解衣的温柳。
周仰失败了。
众人敛声屏气时,突然有一个粉衣少女不耐烦地起身。
娇养大的小姑娘,头一次跪这么久,忍不住发了脾气:
「她自己不知廉耻勾引先帝,得宠做了贵妃,跟我嫂嫂摆什么阵仗?
「怎么好像周哥哥欠了她好大的情,她入宫五年不是一直在享福么?
「只不过是个贵妃,若是我这样的出身入宫,必不会比她差,说不定皇后也做得。」
我记得这张脸,她叫周玉珠,是周仰的亲妹妹。
周家获罪抄家时,她也随周家人跪了一地,求我入宫,好保全周家上下两百多条性命。
三年前我省亲时,她才十四岁。
众姐妹都畏手畏脚不敢上前时。
只有她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亲亲热热地一口一个温姐姐。
内监皱着眉头,想呵斥她礼仪不周,却被我一个眼神轻轻止住。
那时我想,女孩子出嫁后的规矩太多,在母家能少些束缚也好。
此时教养她的奶嬷嬷慌忙去拉她的衣袖,却被她用力推开。
周玉珠挑衅地看着我,她并不明白我如今又不是一人之上的贵妃,为何众人要这么怕我。
我记得从前在宫中,冲撞贵人应当要挨三十板子。
可如今在宫外,我还没有想明白如何罚她。
周仰已经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
「太妃恕罪,玉珠才十七岁,年纪尚小,礼数不周。
「上个月玉珠进宫面圣,陛下很喜欢她,还特意问了她的名字。
「而陛下此次出游指定周家接驾,也是为了小妹玉珠。」
赵璟很喜欢她?
想到赵璟那张阴阴郁郁,总被先帝斥责说晦气的脸。
是了,周玉珠直率又聪明,赵璟确实会喜欢这样的姑娘。
有周仰护着,又得了赵璟的夸赞,难怪没人敢训斥她。
周仰提到陛下很喜欢她,这个刁蛮的姑娘也忍不住红了脸。
我看得出来,她也喜欢赵璟。
「无妨。」我笑着看了眼周仰,「但是不罚她,哀家答应周家的事恐怕就不作数了。」
周仰闻言一愣,终究冷下脸呵斥周玉珠:
「将家训抄上百遍,晚间送给太妃过目。」
晚间时下了淅淅沥沥的雨,供佛的百合香都带着潮气。
周玉珠没来,来的人却是周仰。
他放下斗笠,重重叹了口气:
「玉珠不过是个孩子,你同她计较什么?」
烛火盈盈。
他瞧见桌上冷掉的素斋,我一身缁衣。
并不如苏兰山珍海味,满头珠翠。
更多责备的话终究被他咽了回去,连语气也软了下来:
「我娶她,是想让先皇对你少些猜疑,叫你日子好过。
「苏兰她只是妾,将来她的孩子正好认你做母亲,这样不好么?」
菩萨慈目低垂,庵堂内檀香袅袅。
我只低头将地藏经翻过一页,一言不发。
当年夫妻情分毕竟不假,周仰终究不忍心,走前匆匆丢下一句:
「阿柳,等这件事成之后,我一定接你回周家。」
晚些时候,雨下得大了。
一位老婆子冒雨叩门,送来周玉珠抄的家训,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素糕。
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怕脏了地,哪怕云姑姑劝说,她也站在檐下不肯进门。
见我要起身为她倒一杯热茶,她忽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我磕了三个头:
「太妃菩萨,这素糕是老婆子一家孝敬您的。
「您兴许不记得奴婢了,可是奴婢一辈子也忘不了您。
「五年前奴婢的儿媳有了身子,本来也要跟主子一起杀头的。是您忍辱入了宫,才保全了我们全家的性命。
「旁人都说娘娘入宫是享福,可是我们一家都明白,娘娘进宫受了多大的委屈。
「咱们一家都没有本事,只能为娘娘念佛,捐些香油钱,希望菩萨保佑娘娘。
「奴婢给孙儿取了个名字,叫念恩,要他一辈子念着娘娘的恩情。」
她衣衫旧,又冒雨赶来,想必在周家做的也是跑腿烧火的辛苦活计。
这位年迈且面生的婆婆望着我,满眼慈爱和担忧:
「娘娘,这些年您过得好么?」
我微微一怔。
这五年里,有许多人问过我许多问题。
问我的罪过,问我的喜恶,问我为何盛宠不衰,问我对周仰是否有愧。
唯独没有人问过我。
温柳,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