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柳》 第6章 在线阅读
周玉珠跪在佛前抄了一夜的经。
周仰来送药时,正看见周玉珠堵在庵堂门口,等着问温柳的罪。
可等到日上三竿,房门依旧紧闭。
周仰请来庵中老尼开了房门,只见庵堂内空空如也。
佛龛上只有一方精致华丽的内造胭脂盒,盛着旧年的灰。
周仰惊慌地追下山去。
周府管家正靠着马车打盹,冷不防挨了周仰一脚。
周仰问起,管家结结巴巴地说,只看见陛下抱着一个姑娘上了马车,陛下怕她冷,解下身上的黑狐大氅给她盖上。
「可曾看见那姑娘的样貌?」
管家摇摇头,却不忘阿谀奉承:
「陛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抱在怀里遮得严严实实。
「她攀着陛下的脖颈,奴才们只瞧见一双手。」
管家将手揣进袖子里,谄媚地笑道:
「嘿嘿!咱家大小姐可真有本事!」
周仰无心跟蠢货解释,翻身上马。
秋风凛冽,风如刀子在脸上心上凌迟。
旧事和过往都被吹散在风里。
周仰想起很多很多事,都和温柳有关。
洞房花烛,掀开盖头,她笑得得意又羞涩,连头上的金凤流苏都在颤:
「那么多卖身的小姑娘,周郎怎么偏偏救我?又怎么偏偏娶我?」
「笨蛋阿柳,因为我心悦你。」
西湖画舫,披枷带锁,他满眼绝望地抱着温柳,怒骂着昏庸的主上:
「那么多入选的秀女,老皇帝怎么偏偏挑中我的妻?」
他想和阿柳赴死,黄泉路上再做夫妻。
可是周家几百口人跪在院中,男女老少求他给条活路。
「阿柳,求你体谅、再体谅。
「阿柳,你恨我吧,你为什么不恨我?」
她梳洗妆扮了,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无限眷恋:
「笨蛋周郎,因为我心悦你。」
她走后。
他拼命巴结所有他够得着的贵人,拼命灌下每一杯递到面前的酒,拼命做出滑稽的丑态逗得上司们捧腹。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他想了最取巧的谋划,就是狸猫换太子。
买来一位与阿柳模样相似的姑娘,把她送入宫中换出阿柳。
那姑娘也是生在花楼养在花楼的,听说有更好的去处,自然满心欢喜。
正好,四皇子赵璟给他送来了信。
阿柳在信上说宫里多么富贵,点心多么精致,衣裙多么华美。
只有信尾很小很小的两行,像她很小很小的哭声:
「周郎,我很疼,也很怕。
「可我就是不听话,不想听话。」
苏兰是更年轻的阿柳。
却不如阿柳舞跳得好,也不如阿柳是他知音。
可她会在应酬时,为他煮醒酒汤。
可她会在他思念阿柳失眠时,为他披一件外衫。
对着一张笑颜,就会遗忘另一张哭泣扫兴的脸。
「周郎,你是不是公务繁忙?一定珍重身子。
「周郎,下了一夜的雨,桂花都落了,你记得添衣,一定珍重身子。」
「周郎,我过得很好,也很听话,你不要担心,一定珍重身子。」
无人回的信像一扇不会为她开的门。
一直敲不礼貌,也不聪明。
而温柳一直都很聪明。
后来小殿下赵璟登基,不知他与温柳有什么龃龉。
赵璟并不提将她接出菩提庵,反而问他:
「朕有意点你做左仆射,可是这三个月有许多要务要交给你。
「爱卿可否胜任?不会因为家务耽误吧?」
他想温柳已经等了五年,再等三个月,想必也无碍。
何况苏兰还在喂奶,不好为这个气坏了她的身子。
何况这些年,除了自己,谁还能救她出牢笼?
管家说没看见那女子的脸时,周仰心中还存一丝侥幸。
兴许是香客,兴许是庙里年轻的女尼。
但绝不会是温柳。
因为他清楚赵璟爬上储君的位置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连从前不喜他的先皇和先皇后都能赞他的孝心。
不管他从前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如此辛苦爬到皇位上。
坐上那个位子,手握滔天的权势后。
人会忘记来路。
可昨日她逗弄怀中孩子,仰头对着自己甜蜜一笑。
这一笑点破他迷津,点破他虚幻的执迷,教他苦海猛回身。
周仰远远瞧见了侍卫们,不等他呼喊。
无数箭矢对准了他,赵璟随意地摆手,屏退众人,示意周仰上前。
周仰下马跪地谢恩,战战兢兢地抬头望着陛下怀中人:
「陛下,那女子来路不明,恐……」
一抬头,只看见大氅兜帽下,女子含笑的唇角。
周仰还想再瞧时,只听见熟悉的声音,让他整个人呆住。
「无妨,我与周大人也是旧相识。
「周大人怎么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要事?」
周仰怔怔望着我,人在慌乱时迫不及待交出底牌。
他慌忙将袖中药瓶捧上:
「我、我来给你送药,我、我们说好……」
原来这五年,我日思夜想,以余生的寿数跟菩萨发愿祈求的仙药。
世间真的有。
那药瓶小巧精致,掂在手中也轻飘飘的。
叫人不敢相信,它装着一个人沉甸甸的哀求。
我将药瓶轻轻地丢下山崖,连个响也听不见。
「阿柳,这药世间难求……」
世间难求,所以我不要了。
我轻轻靠着赵璟的胸膛,俯视着跪地的周仰:
「用爱人的性命要挟我,用假死药利用我。
「周仰,你说你和先皇,又有什么区别呢?」
周仰还想说什么。
赵璟轻轻握住我的手,有点不高兴:
「阿姊,事不过三,你已经跟他说了四句话。」
山雨夹着细雪,像极了我嫁他的那日。
他也宝贝地将我从花轿上抱下来,生怕我被寒风吹冷。
他也想过与我殉死,两杯毒酒,地府再做一对恩爱夫妻。
可我怕他疼,怕他苦,怕饮下孟婆汤,就忘了彼此的脸。
如今想来,昏昏黄泉,绚烂人间。
一时也难说,哪处最好安放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