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米人》 第13章说书9549字 在线阅读
尽管早有预料,但开张之后第一天的生意不尽人意,王清明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他很快调整了心态,明白毕竟人都活在现实里,而现实与梦想是有距离的。第二天,他没再去赶庙会,而是到了乡下的村庄。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根据自己掌握的情况,就在附近的一些集市或乡村间转悠。这期间,为了保持联络畅通,他那部“老人机”一直带在身边,一有铃声便急忙去看,恐怕孙子来的电话给耽误了。
以前没手机的时候,王清明偶尔用公用电话打给老伴说说情况。后来手机普及了,便买了部老人机,但是老人机不是忘记充电,就是打来电话听不到。三年前,儿子换下的一部智能手机给了他,但那玩意很是麻烦,这功能那功能的他也搞不明白,久而久之便产生厌恶,手机也不经常去用。去年,女儿考虑他年龄大了,恐怕他出去有个意外,又给他买了部超大字体超大音量超长待机的老人手机,这部老人机还有大存储容量和收音机功能,王清明喜欢听郭瞎子的坠子书,女儿便专门给他下载一些坠子书到手机里,***也给他设置了坠子书唱段。
自和孙子通过话后,王清明的手机便一直保持开机状态,而且自己也比以前敏感得多,有了来电便急忙去接。但是,半个多月过去了,一直没再接到孙子的电话。有时他失望地想,是不是要将电话打给孙子,主动问问调研组的信息呢,如果确定不来了,也好重新开启远行的计划。但是,犹豫了再犹豫,始终没能将电话打出去。
这段时间,王清明的生意可谓喜忧参半。大一些的村庄,孩子们多的街巷,而且赶上周末的时候,他的生意就会好些。相反,那些规模小的村庄,孩子们不多的地方,或者学校上课的时段,江米人就没有多少生意,有时半天也没有几个顾客。
这天适逢周末,孩子们大都放学在家,王清明多串了几个村子,回到家时天已傍黑。真真和娟娟已经从学校回来,吃过晚饭,两个丫头来到西屋,一边看王清明制作江米人,一边缠着他讲故事,正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了敲鼓声和拉弦子的声音。
王清明对老伴说:“他奶奶,恁到外面看看,街上咋好像热闹起来了呢?”
张桂芝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对王清明说:“村里来了一位说坠子书的瞎子,已在十字街的大槐树下搭起了架子,正敲着鼓拉着弦子招呼人嘞。”
王清明惊讶地问:“瞎子从哪儿来的?年纪多大?”
“乍看起来,似乎比恁还大些呢,有说他是从西北来的。”张桂芝回答道。说着自责地拍了拍额头:“看,俺真是显老了,有人还说起了他的名字,叫什么俺竟给忘了。”
王清明一怔,急切地问:“瞎子长啥样?”
“中等个儿,长脸,清瘦清瘦的,头发花白,两眼都瞎着,眼窝陷得厉害,左脸颊靠耳处有个痦子……”张桂芝回忆着说。
“来人八成是郭瞎子!”王清明激动道。又说:“我经常出门在外,方圆一带说书的瞎子都认得,唯独西北魏家湾的郭瞎子,下巴上长有个痦子。”
张桂芝没再说什么。以前经常听王清明提起郭瞎子,而且他经常哼唱的坠子书,也多是郭瞎子常唱的坠子书曲段。
“我和他可是老相识!”王清明兴奋道,“我现在就去看他。”又对正听他讲故事的孙女和外孙女说:“故事以后再讲,咱们现在就去听坠子书,那位瞎子爷爷说的书可好听嘞!”
王清明急慌慌地带着俩孩子朝村十字街走去。此时的十字街口,街坊邻居已经来了一些,大人小孩团团围着一个人。不用细看,王清明打远处便认出此人正是郭瞎子,他脚上绑一击槌,支好了架势。一声咳嗽过后,只见他右腿轻轻一点,击槌拍打着击节,随着右手轻轻拉起坠胡,沧桑婉转的弦音便弥散开来。
王清明又惊又喜,绕过众人来到郭瞎子面前,端详了又端详,看到郭瞎子越发显得老了,鬓角已经全白,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听到有人走近,郭瞎子停了下来,王清明上前一步,紧紧握着郭瞎子的双手,颤颤地喊了一声:“瞎子哥,俺终于见到恁啦!”
郭瞎子身子一震,一侧耳朵说:“是清明兄弟吗?”
王清明激动地答应着:“是俺,是俺,我的老哥。”
郭瞎子咧着嘴笑了,说:“我说呢,俺都来了些时候了,恁咋才出来见俺呢?”。
“我的哥,前阵子俺做梦还梦见恁嘞。”王清明一手紧拉着郭瞎子,一边往周围看了看,见人不是很多,又说:“瞎子哥,今天来听书的人不多,天又这么冷,给大家解释一下就不要说了,咱先回家里暖和暖和,让俺家里的炒几个菜,咱哥俩好好喝上一气?”
“清明可不能这么说,恁忘了俺的老规矩啦?就是来了一个人,我也要唱嘞。”郭瞎子道,“天越冷,人越少,咱更不能慢待了听书的人。”
“好,好,咱还是按老规矩来。”王清明点了点头。说着,松开了郭瞎子的手,向众人望了一圈道:“各位老少爷们,这位是咱黄河故道说坠子书最好的,也是俺最好的朋友,今天来到咱村,大家伙多担待多架势呀!”
大家一听说是郭瞎子,都嘁嘁喳喳议论开来。仝铁匠和武木匠几个早就听王清明说过多次了,也从收音机广播上听过他的唱腔,这次见到郭瞎子本人,都有些兴奋。武木匠站起来大声说道:“清明啊,恁放心吧,大家伙儿老早就想听郭先生的坠子书,这次终于来了,一定不会慢待嘞。”旁边几个老伙计也纷纷附和。
郭瞎子站起身,双手抱拳说:“各位乡亲,俺今天初到贵村宝地,说得不好,请大家伙儿多多包涵担待。”说完端正坐好,把胳膊一抬,脚踏击节,认真抽拉坠弦,并说了一段开场白:
上场来几句吟诗道吧,各位老少稳坐在两旁
听俺慢慢言来,向大家奉送道来回
……
刚才还喧嚣的人群,随着鼓声弦声和郭瞎子的道白很快安静下来。
这时候,张桂芝收拾完家务也拿着凳子挤了进来,王清明把她拉到一边,并附在她耳畔交待:“这就是俺常和恁说的郭瞎子,恁回家收拾收拾,准备几个菜,今晚瞎子哥就住咱家。”张桂芝抬头望了望郭瞎子,回答王清明道:“都说郭先生的坠子书说得好,这会儿俺也想听嘞。”又说:“俺过会儿再回家收拾,来得及。”
“瞎子哥又不是唱完就走,有的机会听,恁快回家准备,俺要和瞎子哥好好喝上一气。”王清明继续催促道。张桂芝瞥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起了身。
开场白后,郭瞎子首先唱了段《报母恩》。只见他脚踏击节,将坠胡拉起,一阵悠扬的二弦乐声配合着脚踏击板的节奏响起,他展开嗓子唱道:
弦子一拉颤凛凛,你听俺唱一段劝乡邻
一劝世人孝为本,黄金难买父母恩
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子养的忤逆儿
我说这话你要不信,去看看恁村街上人
……
《报母恩》是传统唱曲,也是郭瞎子的拿手唱段。王清明坐在武木匠身边,掏出烟袋,点上火,美美地吸了一口,右手随着节奏在膝盖上打着拍子,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在曹南县西部与邻省的兰封县相邻的地方,有一个镇子叫魏家湾,郭瞎子就出生在这里。相传明代魏姓人氏迁于此地,在小运河由南向西的白花河湾处建村,于是后人便将此处取名魏家湾了。魏家湾位于黄河故道与今黄河交汇形成的三角扇上,这一带水旱灾害较多,土地贫瘠,人们生活相对贫困。
郭瞎子生下来时视力就弱,家里穷也没钱医治,到后来两只眼睛全盲了。那时候盲人维持生计,大概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算命,另一条路就是说书唱戏。郭瞎子从小就喜欢听坠子书,而说坠子书的也几乎全是盲人,唱词也是口口相传。父母为了让郭瞎子以后能自己养活自己,就给他找了一名说坠子书的老艺人拜了师傅。郭瞎子眼睛虽盲,人却聪明,说书技艺日渐长进,没过几年便炉火纯青了。出师之后,他自己开始在鲁西南周边一带走村串镇说唱坠子书,后来又扩展到临县和更远的地方。郭瞎子说书有自己的特点,他在原来唱本的基础上加上自己的理解,结合实际编了许多新唱词,并融入了山东梆子、山东枣梆等特色唱腔,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很受人们的喜欢,方圆百里的老百姓都爱听他的演唱。
相比于常人,郭瞎子深知生活的艰难,必须付出数倍的努力才能在这个社会中立足。尽管靠说书也能有些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但毕竟是在社会最底层,总会被一些人瞧不起,甚至被嘲讽戏弄。因为眼睛不好使,他曾多次掉到河沟里,甚至被恶狗撕咬过。然而正所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他和同为盲人的妻子组成了家庭,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可是穷人的命薄,夫妻两个在外出说书的路上,他被一条恶狗咬伤了,躺在床上养了好几个月,自己还没好利索,照顾自己的妻子又不小心摔断了腿。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没几年黄河故道又发了大水,水势极其凶猛,淹没了故道内众多农田和房舍,他们河滩里的家也被冲跑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在政府的帮助下,和其他在河滩居住的人家一起,被分散搬迁到大堤外的村庄。
郭瞎子一家虽然暂时得到了安置,而且在新居的村子分了田地。然而夫妇俩都是瞎子,田地不能耕种,后由村委出面转租给了邻居,为了谋生,夫妇仍到处流浪说书。然而老天爷并不喜欢命苦的人,不幸的事儿一件连着一件:又过了几年,大儿子去河里洗澡时不幸溺水而死;两年后上小学的二儿子为了学习私接灯泡照明,又不幸触电身亡了。相继失去两个儿子后,妻子极度悲伤,精神受到了沉重打击,精神越来越恍惚,不久便死掉了。以前的日子虽然贫苦,但毕竟一家几口人还有活气,现在变成了孤独的自己,郭瞎子不得不在痛苦中折磨,也多次出现过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
王清明和郭瞎子很久以前就认识。王清明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年的春天,他来到黄河故道大堤下的一个村庄卖江米时,恰巧遇到郭瞎子夫妇也在此说书,他当时就被郭瞎子沧桑悲凉的说唱吸引了,于是便跟随着他们,一边卖江米人一边听书,久而久之便熟悉起来。都是残疾的艺人,又有太多相似的经历,精神相通的他们经常交流心得,并且互相帮衬着一起卖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不过,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艺术:说坠子书多在天黑之后,而且多在空旷处能容纳多人的地方,在当时没有多少娱乐方式的情况下,在田地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回到村里,晚饭之后出来听书是最好的消遣。大家聚集在灯下听书,不管光线昏暗与否都不影响,反正听书主要靠的是耳朵。相比卖江米人却不同了,江米人的制作多在白天,虽然对空间没有多大要求,但多在有光亮能看得见的地方,而且,人们对江米人的欣赏也主要靠眼睛,夜间是看不清的。看不清,就自然买得少。另外,爱听坠子书者老年人居多,可江米人的销售对象却主要是孩童,即便老年人来买,也主要是为了哄劝小孩子。还有,说书内容常常是连续的,比如说起《刘公案》《包公案》《杨家将》《小八义》等长篇坠子书之类,往往要说上十天半月,有的甚至说上更长时间。但卖江米人却不同,孩子们买了后大都玩上一段时间,要买第二次的机会就少了许多,因此必须是经常地更换地方。
不同的艺术特点和要求,使王清明和郭瞎子不得不离开了,后来即便相遇也是聚少离多。再后来,郭瞎子家里遭遇一连串的变故,心情不好的他几年没出来说书,两人也就没再见过面。洪灾过后,担心郭瞎子一家生活的王清明,也曾去故道河滩里找过他们家,可河滩里早已一片汪洋又哪能找得到。再后来有传言说,郭瞎子一家在这次水灾中被冲走了,得到消息的王清明猜测凶多吉少,悲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也只好作罢。
郭瞎子能走出阴影出来说书,一方面除靠自己治疗自己外,还要感谢他所搬迁到村庄的乡亲们。所有人知道他们一家的苦难,村委和邻居们可怜他的同时,并不把他当外人看,在给他精神心理安慰的同时,还给他多次实物上的帮助,比如每逢过年过节,村委和邻居们便去慰问看望他,而且还会送些柴米油盐来。最让他感动的是,为了他能走出生活的阴影,以村支书为首的村委一班人想了不少办法,比如本村和周围村庄里有了喜事,总会把他奉为上宾,请他给大家说书助兴,同时也借机给他一些报酬。
这样又过了几年,郭瞎子在时光流逝中自我安慰,一点点地医疗内心的创伤,一点点地体悟和适应新的生活。他渐渐悟出,是坠子书使他被人尊重,也是坠子书给了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现在他不仅很少怨天尤人,还经常感谢老天给了自己一口饭吃。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重又复出说书的他,越来越怀念以前的时光,越来越想念以前的好友,也越来越对他这门喜爱的坠子书艺术放心不下了……
思虑再三,郭瞎子决定在余生有限的时光里,要再出去走一走。主要目的一方面拜望一下老朋友,再就是能让更多的人听到自己的坠子书,如果能有幸遇到爱好坠子书的年轻人跟自己学习,将自己的坠子书流派传承下去,那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于是今年的农闲时节,郭瞎子收拾了行装,沿黄河故道两岸的乡村,独自踏上了说书的历程。可一路走来,令他无奈失望的是,随着电视、电脑、智能手机等新媒体的出现,人们的娱乐生活更加地丰富,不再像过去那样喜爱传统的东西。而且随着外出打工者越来越多,各个乡村里留守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老弱病残们,也没有多少出来听书的人了。尽管如此,他认为能出来走一走看一看,能给人唱上几段坠子书,能听到那些戏迷们喊上几声好,他还是比较满足的。
今天,他沿着黄河故道一路来到了王楼村。刚到王楼村时,并没有打听王清明,已经多年不联系了,也怕给王家添麻烦。再说,算来王清明也有七十多岁了,人过七十古来稀,贸然去打听可能不好。话又说回来,只要王清明还健在,爱听书的他听到弦声鼓音后,定会出来也定能认出他来的。
于是,郭瞎子在十字街口放下行装,拉起坠胡,高亢苍凉的坠胡声顿时飘荡在村子的上空。令他惊喜的是,王清明果然来了……
寒暄过后,郭瞎子继续演唱《报母恩》。终于找到了多年的好友,此时郭瞎子精神大振,弓弦飞颤,击节顿挫,胡声更加嘹亮,唱声也愈发地高亢苍凉。众人纷纷齐声喊好,王清明也是满脸的兴奋。
正唱着,忽然有人挤进了人群,接着是一声呵斥:“哪里的瞎子,竟敢来王楼村装腔作调?”另一个嗓门道:“是啊,没有村委的同意,能随便来这里胡瓜答么?”
说书被闹场子是偶有发生的事儿。郭瞎子听到呵斥声停了下来。来听戏的村民们,也不约而同地望向来人。
来人是村长王永全和会计黄学文。俩人显然是刚喝酒回来,王永全走路的步子有些趔趄,黄学文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吐着粗气。
仅凭声音,王清明便知来者何人。看俩村干部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王清明低声骂了一句:“这俩王八羔子,喝成了这个熊样,竟然还来找事儿!”
郭瞎子有些犹豫,征询王清明的意见:“俺来本村说书有些冒犯了,要不,现在就收摊走人吧?”
“有我在,恁就把心放进肚里。”王清明安慰道。又说:“刚才吆喝的是村长和村会计,看样子他们喝多了,恁不要计较。”
大家靠近郭瞎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他。李保银说:“是啊,俩小子喝多了,甭理他们。”仝铁匠正入戏,被人打断有些气不过,也劝郭瞎子道:“郭先生,你唱恁的,有俺们在,不怕这俩小子捣乱!”武木匠也气乎乎道:“这俩东西要是让俺听不成书,我给他们算不了完!”王清田和陶行善不知啥时候也来听书了,王清明来得比他们早了些,而且坐得靠前。看大家有情绪,王清田出来劝说:“大家不要和这两个醉汉一般见识,俺去劝这两个丢人现眼的家伙回去睡觉。”陶行善也说:“是啊,由清田出面劝说一下吧,清田是永全没出‘五服’的叔,永全这小子听他的。”
在鲁西南一带,同宗同姓论亲疏远近关系,还仍然延续以前的“九族”制。“九族”制的重要标记是丧服制的“五服”,即“斩、齐、大功、小功、缌麻”,以此确立由本人高祖至本人玄孙之间的九代血亲系统,并以不出“五服”为亲族远近,“五服”之内称“本家”。王清田与王永全的父亲王清河是亲堂兄,算起来是王永全没出“五服”的关系较近的亲堂叔。近些年来,尽管按照上面要求,村长实行民主选举,但村里的实际,基本上还是强人政治。那些家大业大和男性较多的家族成员,在选举中往往胜出。家族势力小的,即便选上了村长也不好开展工作。农村基层强人政治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实行家长式管理,家长具有绝对的权威,对内维持家族秩序,对外代表家族全权处理事务。王清河能掌控王楼村几十年,一方面与王姓人家占绝对优势有关,再就是王清河的确是个强人,处理事情雷厉果断,与上面关系也搞得好,何况身后还有四个有能耐的儿子撑着腰。
正说着,王永全和黄学文已走到近前。王永全鼻孔里喷着酒气,再次呵斥郭瞎子道:“谁同意你来说书的?识相点赶紧收摊走人!”
黄学文也吆喝道:“来到这里,总该先给村委打声招呼吧!”
王清明火气上涨,忽地站起身来,大声道:“说书的郭先生是俺王清明请来的,哪条村规要求不能说书啦?!”
人群骚动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有人指责王永全管得太宽,甚至有人骂他比他爹还霸道。这时五奶奶从人群中颤巍巍地起来,用拐棍指着王永全说:“你小子咋呼个啥?有多少正事儿你不管,现在却管起这斜撇子来了。再说,郭先生来说书碍着恁啥事了,还讲不讲理?”
五奶奶辈分本来就高,又近百岁年龄了,全村的人都对她尊敬有加。看五奶奶骂他,王永全心里有火但还是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五奶奶,恁说话不中听这俺知道,可恁要说清楚,我哪里不讲理了?”
五奶奶没想到王永全竟敢和他顶嘴,于是继续不客气道:“俺虽然年纪大了,可头脑不糊涂,你当村长有几年了,没请过啥大戏吧,就像今天这样的坠子书也一场没有请过吧。这可好,今天人家来说唱了,你小子不仅不脸红,还借酒来闹事,这能是当村长要干的?!”
王永全一时无语,脸火辣辣的。倒是黄学文不识时务,借着酒劲怼了五奶奶一句:“有年纪的,恁这可是倚老卖老多管闲事,村里好歹也有规矩,来村说书总得和村委说上一声吧!”
村里还没有人敢当面顶撞五奶奶,黄学文话一出,旁边的王清田听不下去了,训斥道:“混账,五奶奶能是你能犟嘴的!”
仝铁匠也来了气:“学文懂个屁,别说你了,五奶奶过的桥比你爹走的路都多,她嫁到本村时,你爹还穿着露裆裤呢!”
黄学文一看惹了众怒,灰溜溜地缩到了一边,再也不敢多言语。挨了骂,王永全酒醒了大半,知道自己得罪了一帮老家伙,想挽回局面的他,硬着头皮环视了一下人群,笑着对大家解释:“不是我多管闲事,作为一村之长,俺得对咱村的安全负责……不瞒大家,今晚俺和黄会计一起为了治安的事儿,与镇派出所的李所长喝了酒,李所长当时透露了一个消息说,近些日子有外地的流窜犯来咱这一带,谎称算命的或者卖东西的小贩,有几个村庄的小孩被偷了,‘坏人’两个字没写在脸上,咱不得不防啊!”
听出王永全话里有话,而且用意不善,王清明强压心中火气,拍了拍胸脯说:“我拿人格来保证,郭先生是俺多年的朋友,出了问题俺负责!”
人群再次嚷嚷起来,有人骂王永全正事不干却多管闲事,还把来说书的一位老瞎子怀疑成坏人,真是太不应该了。王清田此时出面调和,安慰大家道:“既然是清明请来的朋友,那就说明不会有事儿。再说请来说书,也是活跃村民文化生活的事儿,求之不得嘞!”又对郭瞎子说:“郭先生说的书大家都爱听,既然来了,就安心说个十天半月吧!”
在众乡亲面前,王永全感到了孤立。尽管心中极其不快,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和黄学文嘀咕几句,便悻悻然离开了。
两人走后,郭瞎子继续说唱,而且一连说了几段拿手的曲目。郭瞎子以前没有来过王楼村,大家只是从收音机或广播中,听到有人录过的不大清晰的音。现在见到了真人,而且面对面来听,很快被他嗓音沙哑、节奏明快的坠子书所吸引。
时间过得很快,想到天已不早,王清明等郭瞎子又一段说完,起身向大家解释说:“郭先生年纪大了,今门儿又是远道而来,需要早点歇息,今晚就到这里吧。”看大家恋恋不舍,又说:“大家也不要遗憾,俺会让他多留几天,没有听够的可继续来听……”
说书结束后,王清明帮郭瞎子收拾行当并带他到自己家中。此时真真和娟娟已经睡去。老伴张罗了好几个菜,王清明取出一瓶珍藏的白酒,和郭瞎子两人边说话边喝了起来。
分别后的这些年月,两人都经历了太多,回忆往事,酸甜苦辣各种味道应有尽有,几杯酒下肚,话语自然多了起来。特别是王清明,听了郭瞎子的讲述,知道他的悲惨经历后唏嘘不已,眼里禁不住几次落泪。
谈着谈着,两人的话题扯到了坠子书上,当王清明问他为何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出来说书时,他借着酒劲解释说,原来媳妇在世时,他说书媳妇就在一旁打简板,两人配合的默契。没想到,厄运接二连三降到了这个家庭,先是两个儿子相继死去,接着媳妇又悲伤过度离世了。面对不幸,自己一度心灰意冷,之后连续几年没有出来。可是停止说书日子长了后,又感觉出不对劲来,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好,过去的许多回忆老是在眼前浮现,说书的一些段子和唱腔,也老是在头脑里回响,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如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像妻子那样发疯的。他这次重拾旧业出来说书,主要是安慰自己的内心,也唤起人们对坠子书的喜爱,如果再能找一个中意的徒弟,那是再好不过了,毕竟,他不想让这派坠子书在自己手中失传。可话说回来,自己毕竟是个瞎子,又七十多岁了,连个帮手也没有,再次出来说书谈何容易。更令他无奈失望的是,随着人们的娱乐方式不断变化,以及乡村里留守的人员越来越少,没有多少出来听书的人了。
听着郭瞎子的讲述,联想到自己江米人的经历,王清明不禁感慨万千——是啊,无论是坠子书还是江米人,以前曾经受那么多人热爱和追捧的艺术,现在却发生了如此颓势,怎能不让人惋惜呢。
“我的处境和恁差不多!”王清明感慨道,“这些年,无论农村还是城里,没有多少人愿意再学咱们这些老手艺了……咱们年纪大了却后继无人,一想起来就痛心。”
郭瞎子喝了一大口酒,抹了一把嘴巴说:“是啊,无论是坠子书、江米人还是其他老手艺,如果再没有人学,可就断在了咱们手上嘞!”
王清明眼含泪花,哽咽着说:“古有伯牙子期,今有恁和俺……说实话,这个世上没有几个能知咱心思的人了!”又说:“这些老手艺如果传不下去,断在了咱们手中,那就真的愧对师傅、愧对先人了啊……”
酒逢知己千杯少,同病相怜的两人,就这样一边交谈一边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张桂芝按照老伴的吩咐,在西屋里为郭瞎子铺了张床,又提供了茶水,看着郭瞎子睡下后老两口才离开。
之后的几天,在王清明的盛情挽留下,郭瞎子在王楼村又说了十几个段子。这期间,郭瞎子怕麻烦,几次提出要离开,但都被王清明拒绝了。王清明对郭瞎子恳求说:“把恁多留下几天,不仅是满足乡亲们听书的愿望,咱们也能多些说话的机会,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了头,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盛情难却,郭瞎子只好答应了下来。
在郭瞎子留下说书的这几天里,王清明推掉手头其他的活计,积极张罗着为他的说书创造条件。一方面照顾好他的生活,让他吃住都在自己家,每天演出过后,两人还要一起整几盅。另一方面,积极奔走于附近的村庄,呼吁更多的老戏迷过来听书。
没有说书的时候,王清明就陪郭瞎子说话。两人围绕各自的艺术和前景,进行了更加深入的畅谈,也因此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产生了更加明亮的火花。这几天中,郭瞎子也听从王清明的建议,由晚上说书改成下午说书。做这样的改变,主要是因为天气日渐变寒,下午温度相对较高,听书的人在户外不受冻。再就是,学生们大都上学去了,留守的家长也有了空闲,下午的听书者中,真正的老书迷们多了起来。
这几天里,为了招待好郭瞎子,王清明也先后请来陶行善、王清田、李保银、仝铁匠和武木匠等人作陪,这几人也爱听坠子书。每天听完书,他们便聚在一起喝酒,说起与坠子书相关的内容,当然,也会谈起其他事情甚至家长里短。
第五天的时候,郭瞎子再次提出要离开,并解释说他这次出来有个计划,要在有生之年将附近几个县城的乡村尽量都要转一转,因此每个地方不能多待过长的时间。而按他的计划,年前年后的这些日子,要走遍本县黄河故道两岸的几个乡镇。
然而,就在郭瞎子即将准备离开时,阴阳先生蒋荣水却来到了王清明家。蒋荣水提出,他的龙王庙修建工作即将完工,计划后天也就是农历十月十五这天,要举行隆重的开庙仪式,请郭瞎子无论如何去赏个脸,这天在新落成的庙前唱上三天,既是唱给参加仪式的来宾和老百姓,也是唱给龙王爷和其他的诸位神灵。
郭瞎子年轻时不信神,但人生的一次次不幸,使他慢慢屈从于命运,认为在人之外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神灵,在以多种方式影响甚至决定着人的一生。凡世之人对神灵们只能敬仰,却不能得罪。现在王楼村龙王庙即将建成,自己尽管着急着离开,但能有机会在这样的场合说书,算来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想到这些,便答应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