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米人》 第15章捉奸20971字 在线阅读
在节气小雪到大雪的这段时间里,鲁西南又接连来了两次寒流,气温一降再降,黄河故道一带真正的冬天来临了。
这天上午送走郭瞎子,王清明一刻也不愿耽搁,随便收拾了一下行当,又带着黑黑和金毛外出了,他要去邻近的乡镇去卖江米人。人生经历了大半辈子,王清明越来越坚信一个道理,那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管已经年老,而且还有其他阻力和困难,但是只要心劲不减,而且付诸行动,那么就有成功的可能。说一千道一万,想得再多如果不付诸实施,那么也只是空想,就难以得到想要的结果。
是的,这次郭瞎子的到来,使王清明有了更深的领悟。他在感慨郭瞎子命运多舛的同时,自己传承江米人技艺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不是么,郭瞎子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人,遭遇了人生太多的苦难和不幸,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调整之后,却依旧不改初衷,年事已高却还重鼓信心继续着说书生涯,实为难能可贵。而相比之下,自己虽然瘸了一条腿,却比郭瞎子的条件强多了,毕竟自己还能走路,能看清周围的世界,而且儿女双全子孙满堂,有较好的家庭做后盾。是啊,郭瞎子特别让人感动让人钦佩和让人敬重的,是他的毅力和精神,人生在世态度非常重要,如果一遇到挫折和困难就怨天尤人,怀疑原来的初心,甚至为此打了退堂鼓,那样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对不对另当别论,可对一个有精神追求的艺人来说就不应该了。现实中有太多的事例说明,长途跋涉的一个人最后失败了,甚至失败在最后一公里上,尽管失败的原因多种多样,但主要是缺乏信心、缺乏目标、缺乏耐力,更关键是缺乏对美好目标的坚守和追求。
这样想过之后,王清明心里便明白了许多、自信了许多,也舒坦了许多,路上骑着载着江米人家什的车子,也仿佛轻快了许多。
出了家门来到村东小桥头时,忽然看到王清田和陶行善在不远处的小河边,正指指点点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俩今天无事,早饭过后,王清田先是到村小学溜达,不知不觉到了村头小河边,这时遇到了同样溜达的陶行善。两人便围绕世事谈论起来,从村办小学的发展堪忧谈到陶家的“百济堂”的兴衰,从这两年对农村的扶贫又谈到这段时间村后龙王庙的复建,等等,对世事的发展两人叹息不已。后来,两人又就事论事地谈论起村边的小河,并由此引发开去议论起当下的环境污染——从他们记事时起,村边的小河和附近一带所有的河流一样,都是四季有水,河水清澈,水里生长着鱼虾。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河水逐渐污染,而且程度越来越重。现在河水经常干涸,多年不见了鱼虾,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臭水沟了。
看到王清明,两人停止了交谈,并将目光一齐转向王清明。王清田问:“清明,这几天陪郭瞎子够累的,不休息几天就出去?”
王清明道:“瞎子哥离开了,我江米人的魂又回来了。这不,孙子学院的调研组要来的时间还不确定,在家待着也难受,就想再出去到附近转转!”又说:“听说高集村东岳天齐庙正举办庙会,热闹得很,离咱这儿又不远,俺想过去看看。”
陶行善说:“半个月前有位高集村的患者来俺这儿看疑难杂症,也提到了天齐庙会要开幕的事儿,并邀请我也去看一看的,可俺没去。”又解释说:“我以前年轻时,有时也到集市或庙会上去巡诊,可现在到处开起了卫生院和药店,再说我现在年纪也大了,不想再外出走远。”
陶行善问这话是有缘由的——近些年来,随着卫生院和小药铺在农村的兴起,陶氏中药铺子经营每况愈下,“百济堂”也不得不兼卖起了西药,而且他一般是在家里坐诊,不再做赤脚郎中。即使出去,也大都是到邻近的村庄。有人劝陶行善不要闲在家里,要像以前那样去庙会或集市上摆摊,去尝试卖他们陶家的秘制药丸,可他碍于面子,一直借年纪大为由没有行动。
王清田说:“行善,你看清明虽然江米人生意也不大好,却想方设法地要出去,依俺看,你也一块儿和他去天齐庙会出诊吧,趁机也看看外面的光景。”又说:“我知道,恁是不好意思出去,可话说回来,你家几代做郎中的先人都不介意,自己又有何不好意思呢?更何况,行医治病救人,本来就是积德行善的事啊。”
陶行善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不是我不想出去,是情况变了啊,而且已变了的不可能再变回来,现在即使出去也没啥意义了!”说到这儿,布满皱纹的老脸抽搐了几下,又不无伤感道:“唉,这世道发展得太快,快得像狂风中的云彩一样,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来了又走,抓不住它,又指望不着,直让人感到没有着落,也没了盼头嘞……”
王清田倒是有些乐观,他道:“你们陶家的中药铺不是还开着吗,‘百济堂’就是你的着落、你的盼头嘛!”
王清明是站在王清田一边的,他对陶行善说:“清田说得对,着落、盼头就在人的心里,只要初心不改,心存念想,就永远有希望!”又说:“不说别的,就拿江米人这门手艺来讲,虽然前景并不看好,但俺从来没有丧失信心过。”
陶行善道:“你们说的道理俺都明白,可是现实就是如此,‘百济堂’在俺手里沦落,治了万千病人的陶氏秘方在俺手中消失,能不让人焦急不让人痛心吗。可话说回来,再焦急再痛心,又有何办法呢!”
这的确是个伤感又沉重的话题,话说到这个程度,大家一时沉默起来。过了会儿,王清明提出要继续赶路,他从南北省道来到大堤之上,望着两岸景色,思绪再次波浪般起伏起来。是啊,放眼望去,此时故道两岸的景象又有了新的变化:大大小小的树木落叶殆尽,视力穿透林木看到的两岸更加清晰可见了,田野里落了一层霜雪,麦苗上也仿佛撒了一层薄薄的白粉,尽管两岸的原野缺少了庄稼的点缀一片萧瑟荒凉的景象,不过倒显广阔也更显深远了。
实际上,这样的景象他王清明年年都能看得到,只是今年的景象和往年相比更加清晰更加令人感触罢了。岁数一年比一年见老,回忆自己江米人的一生,从外出拜师学艺开始,到现在不知不觉间已近六十年了,一路走来遭遇了太多的泥泞坎坷,体悟了太多的酸甜苦辣,万千话语实在难以言表……
想着想着,王清明渐渐感到胸口发闷,以致难受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敞开胸前的棉袄,扯起嗓子吼了起来,是坠子书《十大劝》中的几句:
孝顺儿还得生孝顺子,无义子还得养无义人
我说这话恁要不相信,再看看恁村街上人呢
老猫枕着屋脊睡啊,都是那个辈辈往下轮
……
唱着唱着,王清明突然心里一酸,眼泪禁不住地纵横起来。黑黑和金毛很是懂得主人心情,在前面正跑得起劲的黑黑,听到主人唱腔后慢了下来,看到王清明的眼睛湿润后,也似乎伤心地耷拉着脑袋。而金毛看到主人伤心,则小心试探着钻到王清明的怀里,疑惑地看着主人的脸,并用毛茸茸的小爪子,为主人擦拭眼角混浊的泪水。
可是,性格倔强的王清明,一般很少在外人面前伤心,即使两个小畜生跟随了自己多年,他也不愿让它们看出自己内心的脆弱。于是迅速地抹了一把泪水,然后把金毛推到后木箱上。同时,又朝黑黑挥了挥手,示意它继续前行。
前方不远处,李保银正在放羊,不停地甩着鞭子,身旁跟着那只叫黄妮的母狗,羊群边吃草边往前移动,像铺在地上的一片游动的云。老汉也看到了王清明,便赶着羊群朝这里而来,大老远地便问:“郭先生走啦?”
王清明大声回答:“走啦!”走了几步又叹息道:“唉,他一离开,俺的心又空落落的,这不,听说高集的东岳天齐庙有庙会,俺想去那儿转转!”
两人说着走近了,保银老汉看了看王清明的江米人车子,又望了一眼黑黑和金毛,嘿嘿笑着问:“郭先生又去哪啦?”
“被大集镇一家做‘淘宝’生意的请去了,那儿要开‘电商’大会,请他去热闹热闹。”王清明解释说,“大集镇的人头脑活,这些年搞‘电商’做‘淘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电脑上就能赚钱,听说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有些回来创业呢。”
李老汉说:“俺也早就听说了,俺家根儿和他媳妇山苶也叨叨过这事儿,可啥叫‘电商’?啥叫‘淘宝’?这些玩意儿俺一点不懂嘞!”
王清明又解释说:“人家不仅头脑活,也信息灵,这不,郭先生在龙王庙会上说书,人家不知从哪条道上听说了,便请他去了。”
李老汉显然对“电商”“淘宝”不感兴趣,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他说:“郭先生的坠子书唱得实在是好,俺听过都给迷上了,现在耳朵里还响着他的唱腔嘞!”说着又呵呵笑道,“他唱的哪是戏,是自己的人生啊!从他的说唱中,能体会到老百姓的苦、老百姓的难,说实话,俺还没有听够。”
“谁说不是?俺也舍不得他走啊!”王清明说,“这次郭先生说的书,和以前相比又有了变化,在原先坠子书的基础上,又融入了梆子戏、柳琴戏等唱腔,酣畅淋漓地一唱,能让人心酸落泪!”
“这几天,俺也听说了郭先生的故事……唉,本来就是个瞎子,现在一家人只剩下他自己,孤孤单单的,命好苦啊!”保银老汉吸了口烟,叹息道。
“郭先生的命确实苦,家里出了那么多的事儿,好几年没有说书了,这次出来也是想散散心嘞。”王清明也吸了口烟道。
“郭先生在咱们村说书好是好,就是天数有些短了。”李老汉再次遗憾道,“他都这个年纪了,气力大不如以前,不知还能说上几年?他这一走,也不知啥时候再能见到他?”
这些话也勾出了王清明的伤感,他皱着眉吸了口烟,望着李老汉旁边的那群羊,转移了话题道:“恁家这群羊喂得不孬,今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俺没本事,根儿也没出息,只能在家喂牲口种地。再说,根儿的孩子多,花销大,现在钱又毛得不行,一家人多半指望着这群羊嘞。”李老汉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王冬学院调研组来的时间定下了没,俺可把招待的羊给挑选好了。”
王清明叹息道:“唉,俺也急啊,可一直还没个准信……”
告辞了李保银,王清明继续赶路。今天的路线他早就合计好了,先到邵安镇高集村的东岳天齐庙,如果庙会上行情不好,那就到附近的集市或乡村。
高集村的东岳天齐庙是处道教圣地,历史悠久。据说庙宇始建天唐代,原称“天齐庙”,明代改为“东岳庙”。庙宇在新中国成立前被毁,后于遗址上复建并留存至今。王清明曾多次去过高集,对庙宇的情况大致了解。这座庙宇供奉着商纣王时期的镇国武成王黄飞虎。传说黄飞虎看纣王无道,便投奔周武王讨伐纣王,后来战死,他的部下便在当时的宋州北,也就是现在曹南县东南高集一带搭灵堂祭奠。商朝灭亡后,姜太公设坛为阵亡将士封神,敕封黄飞虎为“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执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总管人间吉凶祸福。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加封黄飞虎为“天齐王”。后来,宋真宗诏封黄飞虎为“东岳天齐仁圣王”,又称“东岳大帝”。原来的庙会时间为每年的阴历三月二十八日,七年前的农历十月,为促进周边物质文化的交流,举办了首届东岳天齐庙菊花会活动后,从此每年的农历十月也举行庙会。
王清明来到高集村时,看到庙前冷冷清清,一打听,庙会几天前就结束了。他于是便来到邻近的集市。这天是个周末,来赶集的人还算不少,但是买江米人的人却不多,在集市上待了个把钟头,便下到附近的村庄去了。冬季白天的日子显短,王清明转了几个村庄后便决定回去,返到故道大堤时天已傍黑。故道上的路相对较窄,有些路段还坑洼不平。王清平虽然有些累了,但仍然保持着警觉,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子,在故道上慢慢往家行进。临近王楼村地界时,忽然看到前方大堤下有一片灯火,并从那儿传来了阵阵机械的轰鸣声。他有些惊奇,下了车去瞧个究竟。
走近了才发现,几台挖土机打着前照灯,正从大堤根处往外取土,村长王永全在一旁吆喝着指挥,会计黄学文不时低头地记录着什么。挖土机将土装在卡车上,装满后的卡车轰鸣着拖着扬起的尘土烟雾,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后面还有一排的空车,前车离开后,又依次有车补上重新装起土方。
联想到前段时间的所见所闻,王清明意识到,这是村长王永全联合县建筑公司正式往城里拉土了。而就在几天前,他已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王永全从故道大堤上往外卖土方,虽然托关系找门路费了不少力,合法手续却没能办下来,但他等不及了,催促工程队趁天黑偷着干。从今天的场景看,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车灯闪烁,机器轰鸣,受到惊吓的黑黑狂吠着,金毛也吱吱乱叫。望着偷拉土方的情景,王清明愤愤地想,故道大堤可是几百年前的先人修下的,近几十年来少有人管,两岸建设了一些砖窑取土烧砖,再加上往外偷卖土方,大堤本来就破坏严重,所剩较好的堤段已经不多,现在王永全竟然又往工程队卖土,这和挖祖宗的墙角有何区别?
年轻时,王清明经常在外,那时的社会风气好,尽管村里也有些不公正的事儿,但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去当面过问。改革开放后,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事情频出,他看到有啥不好的现象,会禁不住说说为快。现在,王永全借村委之名,竟于夜色之中组织机械来挖土,这故道大堤可是先辈们治理黄河留下的印记啊,竟然就这样给破坏了,对这样可恶又可恨的败家子,他如果不管,良心上便过不去。
于是,异常气愤的王清明走近王永全,指着轰鸣的装卸车问:“这段大堤可是护卫王楼村的风水宝地,你带着外人来挖,不是破坏风水了么?”
王永全并不惊慌,瞥了一眼王清明反问:“你说是护卫王楼村的风水宝地,那王楼村是平安了,还是富裕发展了?”又说:“你那都是封建迷信,不可信的!还是现实一点好!再说建筑公司出价也不低,现在可是拉了土就能卖到钱!”
黄学文也凑上前道:“县城搞建设急需用土,咱们村不卖,有的村会卖。这生意如果被别人抢了去,到时想卖也晚了。”又笑嘻嘻地进一步解释,“咱们故道沿岸一带,有不少村庄都想揽活干,永全村长为了联系这项业务费了好大劲,不仅利用个人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关系说情,还舍下脸皮送野味送烟酒,这才将事情办成的。”
王永全递给王清明一支香烟,王清明没接,而是挖了一锅旱烟吸了。王永全也不强迫,将递出的香烟转递给了黄学文,同时抽出一支放到自己嘴中,黄学文打火帮他点着。王永全深吸了一口烟,吐着烟雾道:“现在这个社会很现实,说再好也没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手里没钱,啥都免谈。”
“是啊,这道理那道理,手里有钱才是硬道理。”黄学文也道,“故道大堤从头到尾,都快被挖完了,咱们村后这段大堤虽然保存相对较好,看形势也不会保留长久的,咱们不挖也有别人来挖,如果再不利用这个机会卖钱,将来后悔都来不及了。”
王永全和黄学文说得没错,这条横亘西北东南的大堤,原来高有一两丈,基宽三四丈,顶宽一丈多,仅曹南县就有几十里。经过代代的保护和开发利用,原来是完好无损的,先人们在堤脚种庄稼,堤上栽树木,两岸到处一片瓜果飘香的景象。可是改革开放后人们仿佛都患了红眼病,眼睛里盯着的脑子里想着的都是钱,而且为了钱什么都敢干,越来越多的人打起了黄河大堤的主意,有的人往县城里卖土,有的人在大堤两岸建起了砖窑取土烧砖,几十年来破坏严重。现在这段相对较好的大堤再不保护,撑不了多久也会不复存在的。
“赚钱,赚钱,你们都迷到钱眼里了,个个被钱弄得疯了般不讲天理了吗?”王清明气愤地责问。说着又长长叹息一声道:“唉,赚钱没错,可是,赚钱也是有道的,可你们咋干的,纸箱厂早就倒闭了,砖厂也半死不活的,一年赚不了多少钱,现在又想出这个卖土的馊主意……你们啊!”说到这里,再次叹息一声,愤怒道:“你们咋不学学附近的几个‘淘宝村’,据说他们村里一些人,积极动脑筋想办法,用电脑和网络赚钱,前些年外出打工的也有的回村创业,并且取得了很大成功……”王清明越说越激动,拿烟袋的手颤抖着,可他还是极力控制着情绪,似感慨又似劝慰道:“不是俺多管闲事,你们也想想,咱们村依大堤而建,换个角度讲,大堤就是咱们村的风水、咱们村的守护神啊,如果大堤没了,咱们村还是原来的王楼村么?”
王永全冷笑一声,反问道:“你咋不想想,咱们这一带的老百姓为啥穷?主要原因还不是思想保守,条条框框多也限制得严么?这不行,那不行,还哪能行?现在,有钱才是硬道理,外边的人家都把钱包赚得鼓鼓的,可看看咱这里,许多人家还不是穷得叮当响,一些年轻人连媳妇都难娶到家……”王永全也是越说越激动,停顿片刻又继续道:“现在村委也不容易,许多地方都要花钱,比如资助建龙王庙的那一万元,可不是北风刮来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赚钱的门路,却有人在背后议论,说这不合适,那不合适?可话说回来,究竟哪合适?难道就天生的这个穷命合适!……再说了,这大堤的土方也不是白拉,是工程队买咱们的,拉土的车轮子一转,一沓沓的票子就会钻进咱们村的腰包,这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何不做呢?”
黄学会再次嘿嘿笑了笑说:“永全村长说得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村里杂七杂八的开支有很多,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挣钱的机会,能不抓住吗?再说,卖土的钱又不是给了一个人,也有恁家的一份嘞。”
王清明既愤怒又无奈,本想说俺就是穷死也不要这昧心钱的,可始终没将这话说出口。最后,他再次叹息道:“唉,俺活了七十多岁了,卖了一辈子江米人也没挣着多少钱,可这辈子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吗?人呀,别只看眼前,还有子孙后代呢,怎么着也要给后代留下点什么吧!”
“叔,给儿孙留下钱比留啥都好。”王永全无奈地笑了笑说,“腰里没有钱,老了也会让儿孙嫌弃呢。”
他们说着时,又一辆车装满了土方正欲离开,王永全不再理会王清明,拉着黄学文记账去了。王清明也不愿再多说,长叹一声继续上了路。
望着黑暗中王清明孤独倔傲的背影,王永全心里憋着气,喉咙里嘀咕着骂道:“这老东西,自己的事都没管好,却倚老卖老来教训俺,咋不早死呢!”
冬至前几天,鲁西南下了一场大雪,北风夹杂着鹅毛般的雪花,在鲁西南平原上下了整整一天一夜,黄河故道两岸白茫茫一片,整个大地仿佛玉琢银雕的世界。这场大雪,不仅使黄河故道的气温更加降低了,而且也放慢了人们的生活节奏。本来,王清明已经计划好了,这几天要去故道上游的几个乡镇去赶集,再到几处庙会和乡下的一些村庄去转转,在卖江米人的同时,顺便看望一位有着几十年交情的同门师兄。
这位师兄和他差不多年纪,之所以称呼他师兄,是因为他比王清明早半年入赘师门。在王清明印象中,这个师兄很健谈,也热爱江米人这门手艺,对事物的认识也很深刻,就是家庭条件相对较好,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后就不大怎么出门了。尽管家里还保存着江米人家什,有时也会捏上一些江米人,但基本上属于自娱自乐,并不像王清明那样走街串巷地出来去卖。王清明和他的关系一直很好,几十年来都保持着联系,如果没有意外,两人每年都会见上一面的。
为了迎接孙子和他学院调研组的到来,以能给他们提供准确而真实的意见,大雪节气之前,王清明就已经计划好了,打算要见见这位师兄,和他谈谈有关江米人的问题,毕竟自己的见解是一个人的,要想有深入的认识,多方了解大家的想法才更好。可这个计划还未实施,就遇到了天降大雪。下雪和下雨不同,这次近年来少见的大雪将道路都给阻塞了,王清明暂时不能外出,只好等待天气好转冰雪融化后再说。
虽然大雪阻止了外出,却并不妨碍王清明早起的习惯。大雪天的第二天清晨,他还是像以往那样早早起了床,先是把自家庭院内外的积雪扫了,接着又和邻居们一起清扫胡同和村庄的主干道。早饭过后,出来扫雪的人越来越多,有男的也有女的。王清明发现,有些人边扫雪边窃窃私语,他留意听了一些,似乎在议论葛存义媳妇刘莲花和村长王永全的事儿。
实际上,这段时间以来,王清明就听到了一些相关的传言,说有人看到王永全夜里几次去了莲花家。还有人听了刘莲花的墙根儿,说什么莲花开始不愿意,还骂了王永全,可王永全并不在意也没罢休,先是威逼刘莲花,说如果不从了他,不会让她在村里有好日子过,后又利诱说,如果刘莲花和他好,会给她买东西帮她建淘宝店……还有的说,王永全为了得到刘莲花,出手很是阔绰,刘莲花戴的新手镯项链都是他给买的……在王永全的死缠烂磨下,莲花也就半推半就地屈服了,而且有了第一次,也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就邻里关系来讲,农村和城市的家庭有着很大不同。在城市楼房里的住户,大都不相互认识,一个楼道甚至对门的住户,也不知道姓甚名谁,相互间老死不相往来,拉家常的事儿就更不用说了。可农村却是另一种境况,尽管这些年来随着娱乐方式的变化,各家各户都有了广播电视,玩具也较以前丰富了许多,孩童们不再怎么出门玩耍了,但留守的妇女和老年人,一有机会还会出来串门拉家常,孩子们也会结伴来玩耍。大人们交谈的话题,男人们无非是些农事、国事甚至是一些常听到的或素或荤的段子;女人们则多是些家长里短或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如,谁家的孩子不好好上学,谁家的媳妇有喜了,谁家的丈夫赌博或者在外有了女人……女人们的嘴更碎更杂,鸡毛蒜皮的事儿什么都谈,如果村里出现了生老病死甚至伤风败俗的大事儿,自然更是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
关于王永全和刘莲花相好的事儿,这段时间在村里越来越多地传播着,而且传言绘声绘色,甚至具体到了某些细节,比如王永全说了哪些调情的话,刘莲花又发出了哪些***……在整个王楼村,估计除了王永全家人、不懂事的孩子和葛存礼及他父母外,已没有多少人不知道这件事了。对这些传言,王清明从不参与议论。不仅自己不议论,还告诉老伴不要参与,更不能与街坊邻居瞎白话。
今天早晨扫雪时,王清明又看到村街上有人窃窃私语,当得知大家又在议论王永全和刘莲花时,便装作没听见甚至后来躲避了,别人后来究竟具体说了啥,他并不很清楚。离开闲谈的人群,他先扫了胡同,又顺着胡同往东街扫去,直到和同来扫雪的将整条街清扫完毕,才有些疲惫地返回家中,刚想歇息一会时,仝铁匠却来到了他们家。
仝铁匠来找王清明,是请他去商量孙子仝明亮的亲事儿。他对王清明说:彩礼钱凑齐后已送到朱庄女方家,女方也答应可以迎娶了。今天是下雪天,反正哪里也去不成,想趁着大家都在家,商量如何筹办婚礼的事儿。
王清明答应下来。午饭时,拎着两瓶白酒去了仝铁匠家。来到仝家后才发现,王清田、陶行善、李保银、武木匠、唐焗匠、蒋荣水这些人都来了,而且也来了七八个年轻人,李根、四拐、干儿子葛存礼都在现场。
宴席还未开始,葛存礼和一帮年老者坐到了一个桌上说话。他脸色铁青,也不与人交谈,似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大家听说了他喜欢弟媳刘莲花事儿,也听说了王永全和他弟媳妇的一些丑事儿,猜测他不高兴可能与这些事儿有关,顾忌着他的感受,并不和他多言语,也不提有关刘莲花的相关话题。
请来赴宴的人较多,仝家安排了两桌,堂屋正间一桌,里间一桌。年老者坐在了正间,偏房里是年轻人。葛存礼看与年长者一起说不上话,主动提出到偏房年轻人那一桌,大家知道他心里窝囊便不阻挡,只是悄悄提议年轻人那一桌的主陪,今天是来商议事情的不可喝多,更不要去灌葛存礼酒。
仝铁匠陪着大家说话时,大儿子仝宝库过来与来客们打招呼,接着又很快出去了,和老伴及儿子仝明亮一起,在厨房进进出出,准备着招待大家的饭菜。对今天这场午宴,仝家显然进行了提前准备,一阵叮叮当当声过后,做菜用的菜、肉等备料摆满了一案板。仝明亮抽拉着风箱,将火烧得很旺。仝宝库主厨,老伴作下手,对备料进行煎炒烹炸,厨房里很快飘出诱有的香味。香味飘到了堂屋,大家都嗅到了。王清明心想,看架势,这个中午是要大喝一气了。
仝铁匠前些年死了老伴后,几个儿子协议要轮流赡养他,一年十二个月中,他要在各家各过上四个月,如果哪家有事或者不愿他去,可以多拿抚养费来挡。二儿子结婚时儿媳嫌他给的彩礼少,后来又嫌婆婆只给老大老三家看孩子,所以把怨气撒到了他身上,对他并没有好脸色,他也因此不愿去二儿子家,二儿子家对他的赡养费高兴了就给点儿,不高兴了一点儿也不出。三儿子打工时在外倒插门作了赘婿,直到过年时才偶尔回来一趟,他年纪大了也不愿离开这老家,所以和三儿子一家每年也只有几天的缘分,不过,三儿子还算有孝心,每年都会把几个月的赡养费打过来。这样一来,轮到大儿子管时他就到大儿子家,而轮到其他两个儿子管时,他要么单过要么和大儿子一家过。大儿子仝宝库跟他学打铁,大儿子家的几个孩子数他和老伴看得多,因此和大儿子一家感情最深,长孙仝明亮的婚事,他这个当爷爷的一直牵挂着。
在等待酒菜这会儿,大家一边吸烟一边拉呱。来商量事的老汉中多半是烟鬼,屋子里很快便弥漫起浓重的烟雾来。王清田和陶行善的年纪较大,又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因此分别坐在了主宾、副主宾的位置。陶行善不喝酒也不吸烟,他受不了屋里的烟味,劝吸烟的人说:“别吸了,别吸了,吸烟对身体没啥好处。”王清田也在一旁帮腔说:“行善说得对着嘞,吸烟有害健康,再说冬天关着门,屋里的烟雾散得慢,大家能不吸就不吸吧。”可劝说归劝说,几个老烟民哪能戒得了。
陶行善关注大家的健康,在劝大家少吸烟的同时,又劝注意生活中的其他方面,特别是要防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之类的老年病,这类病对身体威胁很大,农村生活水平差,医疗又跟不上,如果患了病不仅自己受罪,也会拖累家庭,看似这些年生活条件好了,实际上是得不起病的……可是大家都看惯了生死,对他这些劝说并没有人听得进。
正谈得热烈,仝宝库媳妇将炒好的菜端了进来,来到了烟雾笼罩的堂屋,一时不适应,被呛得直咳嗽,抱怨着这些来人的烟瘾大,劝大家要少吸烟多吃菜。二铁匠也恰巧进来,拿眼瞪她嫌她多说话,说喝酒吸烟是男人的事儿,女人休要瞎叨叨。饭菜摆了一桌子,仝宝库又指挥着儿子明亮抱来了白酒,大家于是便开喝起来。
仝铁匠做了主陪,三杯酒过后才开宗明义地说:“俺家明亮的喜事定了,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商量这事儿咋办好。”仝宝库也解释说:“平时大家都很忙,本打算这个酒席要推几天办的,不承想昨天下了大雪,大雪封门哪儿也去不成,所以就今天来办了,大家一边吃喝一边商议,总之,既要把事情商量好,又要吃好喝好。”
武木匠㧅了口菜问:“听说前些日子,女方还为彩礼的事儿不松口,拿不齐彩礼钱不让娶,现在同意娶啦?”
仝铁匠先是长叹了一声,接着马上又做出笑脸道:“同意了,同意了!”
仝宝库满脸堆笑补充说:“明亮的喜事儿能有进展,这得感谢各位,如果没有大家的帮忙筹不齐彩礼,女家不会同意迎娶的。”
这一点王清明是知道的,为了帮助仝铁匠家,他和老伴商议后,借给了他们家二千元。他还听说,王清田、武木匠、李保银等村里的一些人家,也多多少少地借钱给了仝家——生活中谁家没有个难事呢,有了困难相互帮助,这是王楼村多年的传统。何况仝家是忠厚之家,在村里的口碑不错,他们家遇到了难题,大家也愿意去帮助。
王清田抿了一口酒问:“婚礼日子定在几时了?”
“腊月二十六。”仝铁匠回答。
“是荣水叔给看的日子。”仝宝库补充道,“荣水叔看了明亮和女方的生辰八字,结合两家的情况才定下的。”
蒋荣水听到这儿,呵呵笑道:“就明亮和女方的生辰八字看,有好几个吉日,可腊月二十六离年最近,和年一起过,这样办节约。”
陶行善掰了掰手指头说:“腊月二十六,这么说也快了,现在来商议正合适。”
王清田皱了皱眉头,望了一眼仝铁匠,又问仝宝库:“婚房、婚车、婚礼场所、饭店,以及相关婚礼上的东西,都准备得咋样了?”
“日子定得仓促,还没大准备!”仝玉德接过话说,“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商议下步咋办才好?”
这时仝明亮进来了,看大家正商量他的婚事,在旁边傻傻地站着听。爷爷对他使眼色,暗示他说几句感谢的话,可他没反应过来,仍木木地站着。仝铁匠叹了口气说:“明亮啊,今天来的这些爷爷伯伯和叔辈们,平时就关心你的终身大事,再过两个月你就要成家啦,到时他们都要来帮忙嘞。”说到这儿停顿一下,看仝明亮仍然无动于衷,气不打一处来,责备道:“站着干啥,还不快敬烟!”
明亮反应过来,红着脸取出盒烟打开,一支支递给大家。烟散完了,他又站在了一旁。爷爷再次催促说:“别闲着,再敬酒啊!”明亮的脸更红了,从箱子里取来了酒并打开。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围绕明亮的喜事儿谈论起来,包括婚礼的程序,参加的客人,婚房、典礼和酒席的安排,等等,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得非常细致。仝宝库都一一记了下来,并说下步就按商议的去准备。
按照大家的建议,婚礼地点就在自己村里,陶行善又补充说:“既然在村里办,就不弄那些花里胡哨的洋玩意了,也不用请啥婚庆公司,就按农村的老规矩,热热闹闹的,比啥都好。”大家也赞成这样的意见。
王清田心细,听了大家发言后说:“咱商量归商量,这些意见,还要征得女方同意才行。”
王清明说:“这好办,雪后路能走了,我告诉桂芝陪着宝库一起去朱庄,把这些意见说给女方家,争取早日定下来……”
大家边喝酒边议论,堂屋年纪大的这桌喝得兴致高昂,偏间年轻人那一桌喝的更是热烈——大家明白,雪后道路被封着,许多事儿都干不成,这样的天气喝酒最合适。大家都放开了量,有几个喝得兴起,猜拳行令大吆小喝起来。
可是,就在大家喝得兴致时,谁也没有留意葛存礼,他本就心情不好,又不善言辞,不知不觉喝高了,此时他红涨着脸,摇摇晃晃地出了仝家大门。
散了席,太阳已经偏西。有些醉醺醺的王清明回到了家,喝了杯开水稍微休息会儿,被酒精充斥的头脑翻动着波浪,忽然产生了要到黄河故道上赏雪的想法,于是和老伴招呼了一声便出了家门,并顺着村后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去往大堤的方向。
村外的天气更加寒冷,北风一吹,王清明的酒意清醒了不少。路过新落成的龙王庙时,四拐发现了他,喊他到庙里暖和一下,并说他那里还有些野味,晚上可以再喝一气,王清明婉言谢绝了,继续向前走,并爬上了故道大堤。
上得堤来,王清明顿感心胸开阔,想敞开胸膛大吼一声,却被一股冷风给压了回去。放眼望去,两岸白茫茫一片,世界仿佛被粉妆玉砌了一般。雪野之中,包括王楼村在内的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庄,此时仿佛都沉寂了下来,偶尔有几缕烤火的烟雾升腾,也有凌乱的鸣叫和狗吠声传来,让人知道村里还有生气。新落成的龙王庙,尽管周围也堆满了积雪,但粉刷了枣红涂料的墙体却特别显眼,仿佛白色大地上出现的宫殿。
然而,让人感到最雄伟最壮阔的,还是横亘着的那两条故道大堤,此时像极了两条银装素裹的巨龙,安静地卧伏在广袤的鲁西南雪野之上,比平时更显妖娆更显神秘更显雄壮了。大堤路两旁的灌木丛中,不时有几只色彩斑斓的野鸡出没,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在灌木丛和道路旁觅食、嬉戏,给这静悄悄的大地带来了不少活气,也令王清明更加地赏心悦目,并使他内心有了隐隐的激动。
是啊,这场大雪,虽然给人出行带来了不便,但也给了王清明许多新的发现和灵感。本来就美不胜收的黄河故道,此时雪后更加雄阔壮美了,而在喝过酒的他的醉眼蒙眬里,这样的景色更是别有韵致。特别是出来觅食的野鸡,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漂亮更加鲜活了,让本来就古老神秘的中原大地,又增添了一种虚无和玄幻。望着这白茫茫雪后大地,王清明内心渐渐涌动起一种复杂的感觉,时而激流飞湍,时而电闪雷鸣;时而雄浑悲壮、时而幽怨低回……而他的耳畔,也仿佛响起了坠胡时而急拉时而慢扯、邦子时而猛击时而轻敲的声响,他鬼使神差般张开双臂,向着远方大声吼唱起来:
天上有个玉皇洲,玉皇洲里出石头
石头一蹦三只眼,第二只眼里出铁牛
牛郎放、织女收,李老君打的花龙头
它饿了往华山上去啃草,它渴了东海岸上饮清油
……
这场茫茫大雪,也一定程度上覆盖了世界原有的面目。远处那条纵贯南北的宽阔省道,似乎不再那么明显也似乎不再那么宽阔了,只是两旁如平行线一样延伸的白杨树和其他一些树木,还提醒着这是一条道路。那个倒闭的纸箱厂和半死不活的砖窑厂,平时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现在冰雪覆盖下倒是没那么难看了……另外,王永全所联系的工程队挖掘故道大堤的取土之外,不仅因这场大雪而暂时停工,而且那些车轮压过的车辙以及片片取土的痕迹,也被这场大雪所覆盖……
后来,王清明的双眼,又不自觉地集中于惟余莽莽的故道大堤。这条故道大堤上的路,就是王清明卖江米人时外出和回家时经常走的路。以往他卖江米人往往立冬之前出去,春节之前回来;过完春节之后出去,春播大忙时再回来。可是今年,为了迎接孙子学院调研组的到来,他改变了远行的计划,只在附近一带的乡村和镇街转悠。这期间,虽然也走过这条故道大堤,却少了那种离家远行时的悲壮,更少了那种远行归来后的激动……
就这样,在故道大堤之上,于清凌凌的寒风之中,王清明一边欣赏着雪景,一边想着相关的事儿,内心翻涌着五味杂陈。自一个月前孙子打过电话后,他的心就没有平静过,期间他主动与孙子通了几次电话,焦急地询问调研组的消息。对此孙子似乎很心急和无奈,总是说些还没确定呢之类推托的话,后来被问得有些烦了,说不上几句便将电话挂断。现在,他有些不敢再打孙子的电话了,然而越是这样,他的心就愈发地焦虑。
为了迎接调研组的到来,王清明这段时间日日夜夜思量盘算着,而且越盘算心事越重。别的不说,就拿接待这件事儿来讲,对方都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甚至还是某些方面的专家,这要不要向村委和镇里汇报?可一旦汇报了,村委和镇里的领导出面来接待,自己又如何来定位?还是否有资格来陪同?等等,所有的这些,他都拿不定主意。
正在胡思乱想着,王清明忽然看到一辆面包警车,正闪着警灯从邵安镇的方向而来。大雪封路警车行驶缓慢,过故道大堤时似乎熄了火,有几名警员下了车在后面推了一阵。重新发动后的警车,又慢慢朝王楼村的方向而来,并慢慢进了村庄。
王清明的心紧了一下,暗暗问自己,雪后的路面并不好走,警车去村里要去干啥?可是又一想,警车以前不也常往村里跑吗,也许警员们赶上大雪天没事儿,到村上要找王永全或他父亲喝酒的吧。之所以这样猜测是有根据的,因为他早就听说过,王永全和镇上的一些人称兄道弟,比如,他和派出所的李所长就拜了把子,平时遇到了治安一类的难题,一个电话就能把派出所的人叫来。特别是今年入冬以来,王永全开始拉大堤上的土方,警车出现在施工现场和王楼村的机率更多了,据说这是王永全故意把派出所的人请了来,以给他的卖土行为保驾护航。这期间,也曾有人像他一样想阻止王永全,可是看到警车后便心知肚明——有这样的“保护伞”护着,其他人又能怎么呢。
大约一个时辰后,那辆警车又闪着警灯拉着警笛离开了村子。王清明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猜测有误,警员们在村里的时间短,不可能是来喝酒的,或许是来执行某种公务。可是,这样的天气和路况,又有何重要的公务来执行呢?难道他们是来抓赌的——下雪天气,人们不能外出,聚在一起打打牌玩玩麻将,为了提高兴趣押上些钱来赌,这是很有可能的。可话又说回来,平时打牌、玩麻将的也时常发生,派出所从来没管过,为何这次却在雪天来抓呢?
带着疑问,王清明从原路回到村里。他发现,街道上仍然聚集着三三两两的人,大家在低语谈论着什么。他以为大家还在议论刘莲花的事儿,于是便故意躲开了。回到家里,发现张桂芝不知啥时候出去了。他钻进西屋,用热水调面上色,继续捉摸起江米人来。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太阳西沉。王真和朱娟下学回来,和王清明打了声招呼后,便将书包一摞,在庭院里玩起雪来。先是打雪仗,接着又堆起了雪人。雪人堆好后,却发现还没有安装眼睛和嘴巴,于是便一起来到西厢房求助于王清明。王清明没有推脱,帮助俩孩子给雪人制作了眼睛和嘴巴,又找了顶破草帽戴上。当一个滑稽可爱的雪人呈现于眼前时,两个女孩兴奋地拍手直跳。看孩子们如此开心,王清明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正在这时,张桂芝从外面回来了,看到王清明与两个小丫头嘻哈玩闹着,便有些火气地嚷嚷道:“老头子,你干儿子出了大事啦!”
王清明一惊,连忙问:“存礼他出了啥大事啦?”
“存礼被派出所抓走啦!”张桂芝有些痛心地回答,“刚刚发生的,当时你不在家!”
王清明立即怔在了那里,并很快明白过来,下午派出所的警车进村,原来是来抓捕葛存礼的。
“存礼被抓后,吴凤英哭哭啼啼,俺就去了葛家劝慰,这不,才回来。”张桂芝又说。
“派出所为啥抓他?存礼可是有名的老实人,也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儿。”
“为啥,还不是喝酒惹的祸!”张桂芝解释道,“他中午在仝家喝多了,酒后到王永全家骂,砸了他家的门和锅,还把他媳妇贵琴的头给打破了……”
俗话讲寡妇门前是非多。刘莲花年轻漂亮,前不久死了丈夫缺少保护,自然成为老少光棍们想入非非的对象。可是,当发现村长王永全也喜欢上了刘莲花后,慑于他的权威,那些垂涎刘莲花的男人们便自然退缩了。
然而退缩并不等于心甘,包括四拐在内的几个光棍,他们从明处躲到了暗处,留心观察着王永全和刘莲花的举动,搜索着有关他们不轨的证据。另外,他们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近些日子关于王永全和刘莲花的一些传言,正是从他们这些人嘴里传出来的。
这期间,葛存礼遵从父母之命,当然也是自己愿意而为的,为刘莲花打米磨面挑水扫地,不时地向她献着殷勤。刘莲花明白大伯哥的意思,可话说回来,她确实不喜欢他,又有何办法呢。不知是怕伤了大伯哥的心还是不好意思,对大伯哥不时来帮忙的行为,她没有拒绝也没表达过什么,事情就这样给拖了下来。
直到半个月前,着急心切的父母找到了张桂芝,委托她将葛家人的意思向她挑明,劝说她和大伯哥组成一个新的家庭时,她不能不表明态度了。她对张桂芝说:“婶,不是我不给恁面子,我知道公公婆婆的心意,知道大伯哥是个好人,我也知道恁是为了我和这个家好,但我和大伯哥确实不合适,俺再苦再难,也不想委屈自己嫁给不喜欢的人啊……”她说得真切,作为女人的张桂芝很是理解,因此也不好再劝说什么了。
不几天,张桂芝把这话转告给了葛老三和吴凤英,抱有希望的夫妇俩很是失落,葛老三那几天皱着眉头拼命地吸烟,吴凤英的脸则拉得老长。老两口原来经常去莲花家帮忙照看孙子的,现在赌了气也不怎么再去了。朴实憨厚的葛存礼,在得知莲花拒绝后伤心了好几天,不仅不再如以前频繁地献殷勤,而且自感无趣的他还故意躲着走。莲花懂得葛家人的心情,可在这人生的关键问题上,她确实不愿委屈自己。当然,与葛家发展到这种地步,她的处境是极为尴尬的,她明白,不能再长久在葛家待下去了。可是,自己还带着葛家的命脉,又怎能离得开呢?退一步讲,父亲亡故,母亲又改了嫁,娘家没有了亲人,即便离开了葛家,自己带着个孩子又能到哪里去生活?
思来想去,她决定搬到镇上租房子居住。一是到了镇上,可以让孩子上更好一点的小学,再就是可以摆脱土地农活的纠缠,去专心开家适合自己的网店,以实现她和丈夫曾经的梦想——近些日子,她通过手机网络又获得了大量信息,知道附近乡镇上的一些年轻人,把电商事业做得越来越大,许多家庭赚得盆满钵满,这使她的心里更加痒痒,促使她也想尽快试一试。
上面曾经提到过,通过电商做淘宝生意的想法,刘莲花和丈夫两年前就有了,只是苦于没有资金做基础而已。在去年村委落实扶贫政策时,夫妇俩就曾想申请一笔救扶款开网店,没想到他们的想法刚一提出,就被支书王清河给否决了。尽管如此,小夫妇并没有放弃梦想,因为他们得知,邻近乡镇的一些村庄利用淘宝这个平台,将网络生意做得很是红火,比如,离邵安镇不远的大集镇,已经出现了不少的“淘宝村”,并形成了一定规模的“淘宝村”集群,主要从事以演出服为主的服装加工业,据说光这个镇上就有近两万人从事线上销售和线下加工,一年总销售额好几个亿,每家每年都能赚上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元。随着网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以前这些淘宝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逐渐回流,有头脑胆子大的甚至返乡创业,“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
外面的世界确实很精彩,这对近些年没有走出家门的刘莲花来讲,王楼村之外的世界就是外面的世界——六年前,丈夫在打工的城市为了救助受欺侮的她受到连累,也唯恐两人被列入警察的黑名单不敢外出,现在丈夫不幸去世孩子尚小,她更是没有心思外出到大城市了。但是,不外出并不代表她屈服了现实,她的内心里一直涌动着要奋斗一番的愿望,现在周围的“淘宝村”兴起,年轻人不必出去打工就能在家门口赚钱,这使他曾经休眠的梦想又复苏起来——是啊,别人能开网店,自己为何不能开呢?别人能做淘宝生意,自己为何不能做呢?当然,做电商生意,对自己来说主要的是缺少本钱,可话说回来,谁家做生意不是遇到了一大堆困难,有困难就得想方设法解决嘛!从另一个角度讲,以前有丈夫护着罩着,遇到了困难由丈夫来解决,但现在不同了,丈夫死去后,大大小小的问题都得由自己来应对,而且她也必须得应对,否则如果屈服于现实,别说孩子的教育问题了,就连娘俩的生活也难以保障。
这种境况下,当村长王永全缠磨她时,她开始还本能地抗拒,甚至骂王永全是个流氓无赖。可是后来,她渐渐转变了思想,像她这样的孤儿寡母,又摊上与大伯哥这样尴尬的家境,她如不主动改变自己,困境是不会自动消除的。在这个金钱主导一切的社会里,人们的私欲被充分调动,世人笑贫不笑娼,道德良心值不了几个钱。现在,既然有人送上了门,为何就不顺势利用一下呢……而自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她便产生了动摇并放纵了自己。是的,毕竟丈夫已经死了,为了生活,也为了孩子,她必须放弃原先的坚守,去试图改变原来的自己,她要用身体用姿色这个独特的资源,来努力换取自己所想要的东西……
也正是有了这样的转变,当王永全再来找她时,她便不再那么抗拒,而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昨天傍晚,天空飘起了雪花,而且雪越下越大。三更时分,去镇上赌博回来的王永全没有回家,而是敲开了她的门。王永全这晚赢了钱,心情格外高兴,见到她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正旺时,她忽然抽泣起来。
王永全有些扫兴,又亲了她一口问:“俺的小亲亲,恁这是咋啦?”
“永全哥,咱们这样不明不白的,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怕……”她说,“我拒绝了大伯哥,就把葛家给得罪了,公公婆婆常给我脸色看……还有,自咱们开始后,经常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还有几次深夜,墙根处有脚步声,疑是有人在偷听……要是咱们的事情暴露了,我可就没法活了啊。”
“别怕,有哥在嘞。”王永全安慰道,“在王楼村,除了俺大就是我了,有哪个王八羔子敢欺侮恁,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我知道你厉害,也知道村里的人都怕你,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说到这里,她再次呜咽起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
“说吧,想告诉俺啥!”王永全给她打气,同时把她抱得更紧了。
“我……我不想在这村里住了,”她抹了把泪说,“我想搬到镇上去,人不见心不烦。”
“那好啊,搬到了镇上,我会天天钻你被窝的!”王永全呵呵笑道。
“可是……我现在这个条件,哪有能力搬啊?”她揶揄道,“再说,到了镇上花费会更多,我和孩子又咋来生活?”
“有我在嘛!”王永全明白过来,他勾着手从衣兜里取出几张百元大钞,一边往她枕下掖一边道,“花完了,再向我要。”
“我……我想在镇上买间门头房,用来经营网店,在淘宝上做生意。”她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又趁热打铁地提出新的要求,“作为村长你一定知道的,附近乡镇的年轻人做电商发了财,我也想试试……”
王永全沉吟片刻,拍了拍胸脯道:“这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开家网店吗,这事儿由我来办,你就请好吧……”
得到应诺,她兴奋起来,但她故意撒娇,推开王永全并背过身去道:“一想到开网店的事儿,我就气……去年扶贫会议上,存义当时还活着,我们向村委申请救扶资金,目的是以此作资本开个淘宝店,可是被你当支书的爹给拒绝了,拒绝就拒绝呗,还把存义和我讥讽了一顿……记得当时你也在场,也没见你帮我说句话!”
“老头子年纪大了,头也昏了,咋能和他置气!”王永全讨好道,“再说,当时的申请是存义提出来的,要是你提出了,我肯定会暗中帮忙!”
“胡说,我和存义是一家人,他提出了不等于我提出了?”她仍然嗔怒着责怪,“你说你喜欢我,也很早就想帮我了,看来只是个嘴甜!”
“好了,好了,咱不再说这个……我喜欢不喜欢你,由我今后的行动来证明!”王永全笑道,“我再次向你保证,如果不帮你在镇上把网店开成,我就是个王八蛋!”
“网店开成开不成,你都是个王八蛋!”她说着噗嗤一声笑了,回转身来,挥动粉拳雨点般地落在王永全身上,继续撒娇道,“如果你不给我办成事,我就去找你爹,我要像今天和你这样求你爹!”
“你这个小妖精,骚情的真是上了天嘞!”王永全说着,再次扑了上去,把她紧紧压在身下,“再敢说浪话,看我不把你吃了!”
“坏蛋……讨厌……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直到第二天黎明,她将他摇醒:“你个死猪,快醒醒,外面下雪了,你该走了!”
王永全揉着惺忪的眼睛,很不情愿地穿衣起床,然后慌慌张张走出她家的院子。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这天清晨,吴凤英担心孙子狗狗冻着,一大早便将缝补好的棉裤棉袄要送去。当她来到莲花家院前时,发现一趟脚印从院子里出来,大雪刚停下不久,脚印很是新鲜,显然是刚有人从这儿离开。她当时想,可能是莲花早起踏出来的,可又想,莲花带着孩子,又大雪封门,一个女人家起这么早外出干啥?疑惑的她再次仔细查看脚印,发现脚印比较大,明显是男人的。而且脚尖朝外,显然夜里来过莲花的屋里,而且是下雪前或下雪时来的,雪后才离开……意识到这些,她头脑里立即升腾起不祥的云团,胸膛里渐渐燃烧起愤恨的火焰。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莲花门前站了会儿,接着转身顺脚印追踪而去,一直追至王永全家的大门前……
王永全也有一儿一女,大女儿正在上大学,小儿子正上初中,家里现在只有他和媳妇贵琴两人。贵琴是个漂亮却老实本分的家庭妇女,性格内向,与村里其他人并没多少来往,与莲花更是一年里也说不上几次话。从莲花门前的足迹来看,昨天夜里,王永全很有可能到过莲花家,而且还在她家中过了夜。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在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家过夜,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吴凤英越想越乱,越想越怕,越想越气恼,怔怔地在王永全家门口待了会儿,才神情恍惚地往家里走去。路上,又联想近期村里发生的事儿——村民有人对莲花指指点点,可一见到葛家的人便闭口……还有,莲花拒绝了大伯哥想和她过日子的请求,丈夫死了,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和大伯哥过日子毕竟还是一家人嘛,可是……这段时间村里人为啥议论她?她为何要拒绝大伯哥?难道就是因为外面有了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就是村长王永全么?……当然,现在是新社会,寡妇另选门庭无可厚非,但找男人要光明正大,而且要让公公婆婆知道,可她刘莲花算个啥嘛?再说王永全虽然有权有势,可他毕竟有家有室,和他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这不是败坏葛家的门风么?这不是要把葛家往死路上逼么?!
吴凤英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她将孙子的棉衣往当门里一摔,接着便蹲在墙角哭了起来。葛老三这几天便秘,在茅厕里正难受着,听到哭声三下五除二提上裤子跑了出来,问老伴大清早的哭个啥?吴凤英鼻涕一把泪一把道:“二儿子没了,唯一的孙子也成了人家的了,能不哭吗!”
葛老三一时懵了,责怪老伴说:“胡啰啰啥?咱家的孙子咋成了人家的孙子啦?”
吴凤英这才抹了把泪,气呼呼地将早上看到的情况说给老伴……葛老三听后大为吃惊,也气得浑身抖动着,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猛烈地咳嗽,好大一会儿才冒出一句话:“竟还有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他……他王永全是个畜生!”
吴凤英向老伴讲述后,又接着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便骂起刘莲花,而且拍着桌板拍着屁股呼天抢地地骂。葛老三有些害怕了,连忙制止说:“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又说:“事情已经出了,哭有啥用!”说着,再次猛烈地咳嗽。
在东屋里睡觉的葛存礼,这时也被母亲的哭声惊动了,起了床过来问母亲为啥哭,没等母亲回答,父亲便抢过话道:“你娘哭,她是想你弟弟存义嘞!”
吴风英也说:“是啊,你弟弟走得急,下葬时棉衣棉被都没带,现在下雪了,想必那边也会冷,俺担心他呢。”说着,又哭了起来。
葛老三扯了老伴一把:“还有完没完,大清早的哭哭啼啼,容易招鬼嘞!”又对大儿子葛存礼说:“没你的事儿,该干啥就干啥去!”
葛存礼的卧室和堂屋相邻,刚才父母说的话,他听得不很清楚但也知道了个大概。面对着年迈的父母,他的脸色铁青,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屋,而且钻进屋里半天没有出来,也没有说一句话。
上午,二铁匠仝宝库过来叫葛老三和葛存礼去商量事儿,葛老三唉声叹气着,说什么也不去。葛存礼开始也不愿去,后来想想一家人一个不去也不好,再说也可借酒消愁嘛,于是便跟着去了。中午,喝多了的葛存礼离开仝家后,仗着酒劲想去质问刘莲花,可是走到半路又改变了主意,心想找女人问话算啥本事,说不定还会吓着了侄子呢。于是就拐了弯,先是回了家提了把干泥水活的瓦刀,然后直朝王永全家而去。一路上,愤怒和忌恨交织,他的怒火越烧越旺,胸脯一起一伏的,来到王永全家大门外,一边拍打着门板一边破口大骂。
王永全昨晚折腾到了五更,天明前回到家时着实累了,在媳妇贵琴身边呼呼大睡。中午贵琴喊他吃饭,他草草吃了几口便又躺下。过了晌午,他仍在被窝里睡觉,开始有隐约的叫骂声传来,他听到后并没有起床,而是叫贵琴去看个究竟,贵琴很快回了来,气呼呼地一把将他的被子掀了,面红耳赤地问:“昨天黑家,你又和别的女人鬼混去啦?”
王永全觉察不对,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静了静神回答:“我对天发誓,昨夜俺到邻村二勇家打麻将去了……不信,你现在就打电话问问!”说着,拿出手机做出要拨电话的样子。
贵琴劈手把手机夺过,扔到床上又气又急道:“外面有人正骂呢,你还有心做假!”
王永全故作愤怒问:“谁骂呢?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贵琴说:“葛存礼在骂呢,骂你是个流氓、无赖,睡人家的女人,不要脸!”
王永全说:“我是村长,自然会得罪不少人。葛存礼骂俺,还不是因为去年扶贫时,他们家申请救济款俺和爹没有给批。”又说:“得不到好处就闹事,这样的人得好好治一治!”贵琴又急迫着说:“俺从门缝里看到,外面黑压压一片,村里不少人都在围观呢,你真是把人给俺丢死了!”又说:“得快点想办法,把葛存礼这个光棍弄走才是!”
王永全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起床穿衣。这时外面的叫骂声再次传了进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王永全,你个瘪犊子王八羔子,不要脸的畜生,如果再不开门,我就要砸门啦……王永全,你个不要脸的混账东西,我要和你……”
果然,还没等王永全做出反应,外面一阵猛似一阵的砸门声不时传来!而且,还传来人群嘈杂的嚷嚷声,以及一阵接一阵的哄笑声。
贵琴眼里急出了泪花,王永全呵斥道:“怕啥,还有我嘞!”接着又冷笑道:“就让葛存礼这个龟孙子闹,闹到了一定程度,倒要看看谁吃亏!”说着,取出手机,拨通了镇派出所李所长的电话。
葛存礼酒后闹腾也惊扰了王清河,一开始他怒不可遏地想去教训儿子,可转念一想,这种丑事自己还是不出面的好,儿子拉的屎还得由儿子去擦。
一身蛮劲的葛存礼在酒精的刺激下几近疯狂,用瓦刀使劲地砍砸着王永全家的门,门不久便被砸开了,他冲了进去,看热闹的人也冲了进来。王永全这时吓软了,躲进配房里别上门不敢再出来,倒是贵琴突然间来了勇气,不顾危险地迎了上去。
别看贵琴平时不大吭声,发起火来倒也气势汹汹,她质问葛存礼:“你刚才在外面骂,说俺家男人偷了恁弟媳,有啥证据?”
这一问,倒是把葛存礼问住了。他本来就嘴轴,又喝了酒舌头发硬,现在更不会说话了,竟然一时愣在了原地。
贵琴的嘴巴愈发厉害,紧追不舍地问:“没有任何证据,就说俺家男人偷恁家弟媳,这是诬陷!还有,砸坏俺家的大门,进了俺家院子,这是私闯民宅!俺要告恁!”
葛存礼慢慢反应过来,喷着酒气说:“我不给女人说理,俺要找王永全来对证!”说着,又要往屋里闯。贵琴哪里让他进,顺手提了根棍子上前拦住,双方厮打起来。混乱中,葛存礼手里的瓦刀一扬,正好砍在贵琴的额上,贵琴眼前一黑扑倒在地,一道血迹如蚯蚓般顺着额头淌流下来。
“杀人啦,葛存礼杀人啦……”,看热闹的人惊慌着大喊。有的吓得跑远了,剩下胆大的一些人劝阻葛存礼不要再胡来。另一些人帮助救治贵琴,把她抬到陶行善的“百济堂”进行包扎。葛存礼一下子从酒后的狂乱中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惹了大祸,扔掉瓦刀,抱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派出所的民警过来时,王永全没有逃跑。民警先把他的皮带解了,并把他铐到王永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接着便现场勘察,照相取证。再然后,向王永全和在场的人问询情况,并做了简单笔录。最后,把葛存礼押到警车上带走了。村民怕警察,刚才警车进村时,一些人呈鸟兽散了,大多数在周围边议论边远远地看着。又后来,看把葛存礼铐了起来,有些人气不过,聚拢来为葛存礼说情,甚至要进行阻止。民警呵斥了大家,说这是执行公务,谁阻拦就把谁一起抓走,秩序这才好了些。民警处理完现场押着葛存礼离开时,现场又是一阵骚动,望着闪着警灯拉着警笛远去的警车,人们再次议论了起来,久久不肯散去。
贵琴虽然额头出了血,但只是受了点皮外伤,简单包扎后便从陶行善家的药铺出来,她又急又气还羞于见人,回到家便躺在床上哭泣,把卧室门关了不见任何人。
葛存礼被带走后,王永全将大铁门哐地一声关了。他没有理会媳妇贵琴,而是来到了堂屋,吸着烟理了理思路,冷冷一笑后,再次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李所长,葛存义这小子太不像话,可要好好安排,一时半会儿甭让他出来,帮我出出这口恶气……请放心,我说到做到,绝对亏待不了你和一帮警员兄弟们……”










